第十二章《知行合一: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12)
里见常次郎·阳明与禅(2)乙、外延的良知
朱本思问:“人有虚灵,方有良知。如草木瓦石之类,亦有良知否?”阳明答曰:
人的良知,就是草木瓦石的良知。若草木瓦石无人的良知,不可以为草木瓦石矣。岂惟草木瓦石为然,天地无人的良知,亦不可以为天地矣。盖天地万物与人原是一体,其发窍之最精处,是人心一点灵明。雨露、风雷、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与人原只一体。故五谷禽兽之类皆可以养人,药石之类皆可以疗疾。只为同此一气,故能相通耳。(《传习录》)
观此则良知者,非人类所特有,于宇宙间普通的具有者。凡雨露、风雷、禽兽、草木、山川、土石、日月、星辰等莫不有之,惟人为极其精英。故其所谓良知,非仅在于有情物而已。虽非情物,若空间、若日月,凡吾人所得而想象之范围,皆良知。充满之范围,吾人对于有,对于空,想像所及,良知亦随在与之俱。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谓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谓之气,以其凝聚而言谓之精,皆非有形象方所唯于其发作之状态。而异其名而在于人,以极其精英妙用自在不虑而知不学而能。然此人之良知,即是草木瓦石之良知;草木瓦石之良知,又即是人之良知。故良知者,天地万物一体之良知也。
以阳明所谓内延的良知,比照于禅,则禅所谓心性即阳明所谓内延的良知也。禅之言曰:
此灵觉之性,无始已来,与虚空同寿,未曾生、未曾灭、未曾有、未曾无、未曾秽、未曾净、未曾喧、未曾寂、未曾少、未曾老、无方所、无内外、无数量、无形相、无色象、无音声、不可觅、不可求、不可以智慧识、不可以言语取、不可以境物会、不可以功用到、诸佛菩萨与一切蠢动含灵,同是大涅槃性。(《传心法要》)
阳明谓良知昭明灵觉,圆融洞彻,廓然与太虚同体者,与禅所云心性有以异耶?阳明以良知为具备聪明睿智、宽裕温柔、发强刚毅、斋庄中正、文理密察之诸德,盖以心性之本质。就其积极的或活动的以说明之要,不外详察太虚之性质而已。所谓不慕富贵、不忧贫贱、不以得丧为欣戚、不以爱憎为取舍、亦不外叙述太虚之性质而已。读者苟以阳明之言与禅之言比较而熟读之,则可悟其契合无间之故矣。
且阳明所谓外延的良知,亦与佛教所谓总赅万有之一心,即所谓普通的心性者,其义相当。总赅万有之一心云者,于第一编第三项真俗二谛中说明之。其真谛即真如之,原理于宇宙万有,普遍的、无差别的、而充满之无一事非、真如无一物非。真如自人类以至禽兽草木,以至金铁瓦石,上自日月星辰,下至山河土壤,皆本于真如之原理。且也人类之心性与草木瓦石、日月星辰之心性无稍差异,同体唯一之真理。是故万有归极于一理者,谓之理心或贤实心。总赅其万有之一心,谓之总赅万有之一心。禅学以主观的解之曰:
山是山,水是水,僧是僧,俗是俗,山河大地,日月星辰,总不出汝心三千世界,都是汝个自己。何处有许多般,心外无法,满目青山,虚空世界,皎皎地无丝髪许与汝作见解,所以一切声色是佛之慧目。(《宛陵录》)
是总赅万有之一心充满于宇宙。吾人之心性,与宇宙万有同为一体。故主观的吾人之心性,有如宇宙之缩本也。是阳明所谓外延的良知,与佛教总赅万有之一心相当也。阳明惟知此旨,故其学说乃为前。此儒者所未尝言,而其言亦不离于儒术。观其言曰:
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其视天下犹一家、中国犹一人焉。若夫间形骸而分尔我者,小人矣。大人之能,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其与天地万物而为一也。岂惟大人虽小人之心,亦莫不然彼顾自小之耳。(《大学问》)
下所录者特其片言而已,阳明欲矫正天下之人心,使人养成完全之人格。其根本思想即所谓存天理去人欲,归于本体之同然,微论大人小人也。即普天下之民物,其本体莫不如一。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中国为一人,不独所以培完全之人格,锻善良之品性而已。为治者以之为轨,范立教者以之为典型,为学者以之为标的上下一心。各尽其分,然后为人之道乃尽也。其详于《答顾东桥书》中见之学者,称为《拔本塞源论》。读之足知其真意所在,然阳明学说之根底,皆在于此。不独读此书者,当作如是。观即读其全书者,亦当作如是观也。
附论
佛教谓此总赅万有之一心,即理心或坚实心。为一切众生之真心,此心迷则为众生悟,则为佛迷悟,苦乐皆此。总赅万有之一心为其本原,至所谓事心或缘虑心者,即自动的理心。接触于受动的事物生和合的合成的分别心,此分别心称为事心,或缘虑心。而此心之思虑分别得其正者,称之曰“善心或悟心”。失其正者,称之曰“恶心或迷心”。
良知与禅之本来面目
禅学之言曰:“于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即所谓无心之心也。”无心之心,是曰本心。无彼我之差,无是非之别,无苦乐之异,此时之心谓之本心。此心广衍于全身,至穠至厚,烨烨乎其有光于此,而有是非之判断、善恶之差别,即佛知、神知也。故虽称佛知、神知,初非常人所未曾有者,凡吾人不思善、不思恶时其本心之现象,皆如是也。所谓此心无是非善恶之差别者,非谓心如木石然。盖虽有差别是非善恶之能力,而其心于善、于是初,不固执于恶、于非。初无厌忌,唯其心之能力融乎,为本能的,是则所谓不思善、不思恶也。故虽有恶人,而二六时中必有佛知神知之发现。若心凝滞于一物一事,则其心有物,而考虑是非善恶之心以生,斯时已非无心之时,而本心亦以不显禅。知其然也,故不思善、不思恶,使此心不凝滞于物,而本心乃存,而不放此其意。阳明知之矣,故其言曰:
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则自然心中凝聚,犹道家所谓结圣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驯至于美大圣神,亦只从此一念存养扩充去耳。(《传习录》)
又曰:
只要去人欲、存天理方是功夫,静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动时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不管宁静不宁静。(《传习录》)
其所谓“念念去人欲存天理”,与“天理之念常存”者,皆欲使心无一物,以发现本然之良心。与禅之不思善、不思恶相类。盖不思善、不思恶者,去人欲之方法。而去人欲者,不思善、不思恶之实果也。故自他制的言之。则曰,去人欲而自自发的言之。则曰,不思善、不思恶两者之间,虽有他制的与自发的之异然异者第语言而已,其实一也。而人欲既去,天理自然而生,非于去人欲之外别求。所谓天理者,此犹之不思善、不思恶,则本来面目自然现出,不必别求本来面目也。佛之认本来面目与致知之差别,及力行之当何如?
或人尝举以问于阳明曰:“吾若于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涉于思善矣。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净自在,惟有寐而方醒之时耳。(中略)欲求宁静,愈不宁静,欲念无生,则念愈生,如之何而能使此心前念易灭,后念不生,良知独显而与造物者游乎?”阳明答之曰:
“不思善不思恶时认本来面目”,此佛氏为未识本来面目者设此方便。“本来面目”,即吾圣门所谓“良知”。今既认得良知明白,即已不消如此说矣。“随物而格”,是“致知”之功,即佛氏之“常惺惺”亦是常存他本来面目耳。体段工夫,大略相似。但佛氏有个自私自利之心,所以便有不同耳。今欲善恶不思,而心之良知清静自在,此便有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心,所以有“不思善、不思恶时用致知之功,则已涉于思善”之患。孟子说“夜气”,亦只是为失其良心之人指出个良心萌动处,使他从此培养将去。今已知得良知明白,常用致知之功,即已不消说夜气;却是得兔后不知守兔,而仍去守株,兔将复失之矣。欲求宁静欲念无生,此正是自私自利,将迎意必之病,是以念愈生而愈不宁静。良知只是一个良知,而善恶自辨,更有何善何恶可思?良知之体本自宁静,今却又添一个求宁静;本自生生,今却又添一个欲无生。非独圣门致知之功不如此,虽佛氏之学,亦未如此将迎意必也。只是一念良知,彻头彻尾,无始无终,即是前念不灭,后念不生。今却欲前念易灭,而后念不生,是佛氏所谓断灭种性,入于槁木死灰之谓矣。(《传习录》)
观此,则佛氏之本来面目与良知,同佛氏之“常惺惺”,即常不失本来之面目与格物致知,同至其谓佛氏之不思善、不思恶为有自私自利之心者,于次项当评论之。以佛教之所由起,在于解脱生死故也。读者于右之问答,潜心而玩索之,则王禅之根据,殆无所异,不已彰明皎着耶。
王禅之不合
阳明闻武宗将遣使迎佛骨,上疏谏曰:
夫佛者,夷狄之圣人;圣人者,中国之佛也。在彼夷狄,则可用佛氏之教以化导冥顽;在我中国,自当用圣人之道以参赞化育。犹行陆者必用车马,渡海者必以舟楫。今居中国而师佛教,是犹以车马渡海,虽使造父为御,王良为右,非但不利涉,且有沉溺之患。夫车马本致远之具,岂不利器乎?然而用非其地,则技无所施。(《谏迎佛疏》)
阳明之为此言,诚无可非者。夫儒学者,虞以来二千有余年,之间为政治之基础,人心风俗之标准。今武宗欲弃之,而用佛教以治天下。其事之不可,易于观火,阳明之极谏宜也。今将略述儒学与佛教兴起之所由,以明其同异,则阳明斥佛之当否,概可见矣。唐虞之世,民物简易。上有尧舜视民如子,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所惟日孜孜者,在于安民而已。而研求安民之道,则为儒学。故儒学之与政治有密接之关系,即谓儒学为政治学无不可也。至于三代儒学为政治之根本,其地位其任务皆无所变,与尧舜时无异。而尧舜之遗训在儒学中,万代而不可易,不特为政治之准则而已。即人民相守之道德,亦皆本于儒学。战国之世,陵迟衰微矣,然政治与道德犹未分离。诸侯士大夫间,其思想犹因袭于先代,言政治者,必以唐虞三代为则,其观念久而弥笃及乎。民众渐繁,交通渐广,非复如古代。地旷人稀,天然之物足供人之所求,而无所歉也。情移势易,而古代之政治道德,有不可行于今日者,古先圣王之遗训非可。即为政治之准则,而儒学遂稍稍与政治不复一致。于是儒学对于政治有特别之位置研究之者,称为儒者。受特别之待遇以后,儒学遂与政治分离。有特别之道德上之价值。然其为政治之良,轨范则无稍殊。于昔历代帝王皆服,膺之以驯。致于今日,是则儒学于政治上之价值,为中国所特有。平治天下,参赞化育之道,舍儒学外无复他求。儒学兴起之所由,盖在于是此。由于历史及习惯所造而成,然则欲以佛教代儒者诚为必不可能之事也。
至于佛教之所由生,盖欲灭天然力所及,于人之势力也。故其教理为天然力之解释、而天然力之及于人者,其最大莫如生死解脱,生死即佛教之第一义也。生死既解脱,则一切之苦乐爱憎皆归于消灭,一切之贫富荣辱吉凶祸福亦皆归于消灭。既解脱生死,则必不以生死而动其心。宇宙虽大,坦坦平平天然力。虽纵其势力,吾人对之若东风之吹、马耳过雁之度行云也。天上地下惟我独尊,为佛、为神无论何物皆得胜之。此佛教所由,以解脱生死为第一义也。而其所本,由释迦对于宇宙之观察而立,解脱生死之理论。释迦立解脱生死之理论,扫除一切苦恼,洒然超脱无一物,足以相胜别有天地,其乐融融。天下万众无及之者,由是献身开导,大畅厥旨,立为佛教。是则佛教之目的,在于抵抗宇宙之势力,而解脱生死。与儒学之关系,于政治者大异。其趣固未尝以治国平天下为事也。要而言之儒学者,治国平天下之要术也,参赞化育之要道也;佛教者,释迦之宇宙观及人生观之总称也,解脱生死消灭一切苦恼以常住于极乐之要道也。斯二者,异其本原,异其历史,异其目的,夫如是斯二者。又安得相济以为用耶。故以儒学代佛教、或以佛教代儒学,决为不可能之事。阳明见武宗欲弃儒学,而用佛教,力陈其不可,诚非过也。譬以渡海者必用舟楫,陆行者必用车马诚为妙喻。虽然阳明不由其本原历史及目的而论之,惟以抽象的观察为事,是亦一缺点也。
夫使阳明而能深察儒、佛本原历史目的之相异,则知儒学之所由起在于治国平天下。故至有益于世教人道,佛教之所由起,在于灭杀宇宙之势力、解脱生死。故欲求安心立命之道者,不可不从事于此。诚如是则不必以二者相持比较,而亦不必斤斤于排佛矣。阳明未知此旨,所以为缺点也。然以此等论法,断事之是非曲直者,为当时所习见,未可以责阳明。盖当学问之未分科,则此等见解必不可免。已成通例,非独中国之学者为然。斯固无足深咎也。
阳明集中或问:“释氏亦务养心,然要之不可以治天下,何欤?”阳明答曰:
吾儒养心,未曾离却事物,只顺其天则自然,就是功夫。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所以不可治天下。(《传习录》)
此种见解,即不寻儒、佛二者之本原目的历史,而惟并列现在,说示之道理以下批评,则阳明之言不可不谓得其正鹄也。
阳明与禅相异之点,实在于此,不可不察也。是故治禅学者,其心虽静,而已疏懒于世事。此凡治佛学者所比比然,亦其自然之结果也。治阳明学则不然,存心所以应事良知不昧。不因事物以扰乱其神明,故能无入而不自得。所以然者以其养心未曾离却事物故也。所谓未曾离却事物者,以正当之解释而言事物云者,即吾人为一大事之意。未尝离却事物云者,此大事耿耿于心,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而所谓大事由吾良心所认定,故养此心即能应此事矣。然则不欲绝人逃世而又不欲心为物役者,诚不可不从事于王学矣。
日本态泽蕃山,治阳明学者也,其评论儒、佛之言亦与阳明相类。其言曰:
道体有三:曰有,曰无,曰中。道儒道体之有也,固非无自然之妙,而以无与中道为里。老子以无为本,以有与中,道为里。释氏说有、说无、说中,道又说非中。道究亦以中道为本,以无有为里,然而儒虽着于形色,而为形色之主者,无也。非顽然之无,无形色之道也,其无神明,不测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无东西南北,无上中下,为虚灵不昧者也,是道体也。故谓之中形色之主无也,无之德中也,有物必有则也。
上论大旨谓心与虚空,同无声色香味,不可捕捉。然离个体则心不存,儒学于此个体中。以无声色香味之心之活动,说明其为有。佛教反之,以心之有的活动,想象于无的太虚的者。以佛教之目的,在于出离生死之苦界故也。以是不能承认心之个体的活动或有的活动。然虽绝对的论其为无,而非于无之外更无。所认以其所谓无非离有而为无故也。无非离有而为无则有,亦非离无而为有,言有则无俱,言无则有俱。曰有,曰无,直矛盾语耳。是故执于有者与执于无者,皆非正当。于是乎说中道,蕃山有见于此,故曰道体含有无中道三者。儒者道体之有,以无与中道为其里。释氏说有、说无、说中道,究以中道为本,以有无为里,可谓要言不烦矣。阳明谓,吾儒养心,未尝离却事物,祗顺其天则自然。即以无声色香味之心之活动,视为有的。蕃山所谓儒道体之有也,以无与中道为其里是也。阳明又谓释氏却要尽绝事物,把心看做幻相渐入虚寂去了,与世间若无些子交涉。即其言以心之有的活动,想象于无的太虚的蕃山。所谓释氏说有、说无、说中道,究以中道为本,以有无为里是也。要而言之,儒学者,盖自唐虞三代之世,圣帝明王为治国安民计,所建立之法则。开其渊源乎,春秋战国孔孟相继出,不得其位。游说于四方,集门人弟子以讲先王之学。而儒之本干已立,其旨欲以世道人心为有形的锻冶,故其为说不得不以有为本,而探穷其奥。虽说无说中道,而其言多系于宇宙之事相,固其所也。
释氏不然,见吾人人类受宇宙之制裁而思脱之,以为宇宙制裁之至大者,莫如生死,故其教以解脱生死为目的。更端言之,即脱有的之制裁,而入于无的之境界也。故以无为其目的,其言关于宇宙之事相者少。亦固其所约言之,儒以有为本,而以驭无时,时由无以正其误谬,补其不明;佛以无为本,而以驭有时,时由有以为无之体验,补无之不足。更就两者之来历以言佛教,自昔迄今于其大体论据无所更变。至于儒学,则自宋儒之倡,性理而旨趣,一变其甚者,殆有与佛教合一之观。如象山阳明一派,倡一元论者,以无为本,以有为其附属。
故阳明之诋,佛未为当也。儒、佛之本据,有先后本末之差异如此。然而说道统之理不因此而有障碍也。何则古今数千年东西洋之学者,欲究宇宙观及人生观者、或偏于主观、或偏于客观?然欲说客观,必要有客观之对象,此数见不鲜者也。阳明欲说有而入于无,遂以无为根据而说有;佛欲说有而入于无,遂以无为根据。而说无、说有、说中道,至其所根据则皆在于无。阳明之学说,诚本于禅略无牴牾。唯阳明欲说有,而以无为根据不抛却事相,从于天则自然。佛则不然,欲说有而以无为根据,故灭尽事物渐入虚寂,遂至于说中道其不同在此。至其以无为根据,则无不同也。
三、修养论
阳明知行合一之说,其源出于《大学》“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今欲知其前后之关系,当先揭《大学》之全文。“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朱子对于致知在格物为之解曰:“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对于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云天下之物,亦莫不有理对于理有所未穷。而云即其知有所不尽,是明明析知与理为二物。以为事事物物皆有理不可不就于事事物物,而穷其理以此之故。”阳明之向内的主观的唯心的思想,于心之外不认尚有理之存在。对于事事物物皆有理,理不可不就于事事物物而穷之之说,以其为二元的思想,不得不全然排斥之。此阳明所以首唱知行合一之说,以明二元论之非也。其根据如此以下顺次说明之。
知行合一之观念
阳明之意,以为知者行之始,行者知之终,知与行不可析而为二云。知则行在内,云行则知在内,知与行有合一不离之关系。指知与行为二物,固不可祗言知或祗言行。亦不可说一个知已有行,再说一个行已有知在。然则知行之本体,由主观而言,可谓尽于一个知字也。而于此有特宜注意者,则阳明之知之观念是已。阳明之所谓知,非如朱子之所谓知,与物相对。盖阳明之所谓知,即所谓良知也。良知如前所述其内延的意味,盖人之所不虑而知者,是即谓脱离利害得失之关系,远于私欲一颗赤裸裸的是非之心也。与所谓天理、或理性、或本能,始为同一出于人心之自然,而无凡圣之别、贤愚之间。通天下,亘古今莫不如是。其外延的意味,存于人心之自然之良知,不独人所特有。风雨露雷、日月星辰、禽兽草木、山川土石,亦莫不皆有良知。宇宙殆为良知所充满,恰与佛教所谓法性或佛性或真如有同一之意义,而为活动的也。三宅文学博士立花文学士,以阳明所谓知行合一之知,与普通之所谓知识视为同一,可谓不思之甚也。阳明固亦有时用知识等字,然其意义与良知大有所异。或问:“知识不长进,奈何?”阳明答之曰:“为学须有本原,须从本原着力,渐渐盈科而进。仙家说婴儿,亦善譬。婴儿在母腹时是纯气,有何知识?出胎后,方始能啼,既而后能笑,又既而后能认识其父母兄弟。”(《传习录》)婴儿在胎内时无知识,既出胎始与外物结关系,外物之印象映于脑里为一种写象,是即所谓知识也。观此可知所谓知识与所谓良知,大异其趣。良知者,天然的、普通的知识者,后天的、特种的与吾人所谓认识、所谓写象,殆为同一。故良知不因凡圣贤愚而有所异,知识则对于外物之写象、之多寡,及其写象之相互之关系,因其认识与否,而有贤愚俗圣之别。由此言之,阳明知行之知与三宅立花二氏所谓普通之知识意味不同。亦即非如朱子之所谓穷物之理也。
至于阳明之所谓行,其性质亦不可不一言。自道德上观之,所当研究者不仅人类之行为,而其品性亦为其研究之目的物。然则所谓行者,包含此二者而言之耶?抑仅指行为而言耶?阳明之所谓行,于此虽未与以一定之解释。然就其全体之思想而观之,则可知所谓行者,非仅指行为而品性亦包含于行之中也。彼之学说,所谓知者,包含精神界一切之活动。所谓行者,在知之活动之外面一切征候。悉包含之关于此之解释,初不必搜寻证据。但手阳明著作,必即首肯而无所踌躇,以其为灼然。可见而无所用,其疑也。读者请与第五项末段参照益可了然。
阳明合一知行,以为一个不离之物于此,实有苦心。欲使天下后世辨之而不惑,可谓尽其最大之努力。兹将阳明关于知行合一之解说揭其一二于下。
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功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维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传习录》)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传习录》)
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亲之心,即有孝之理,无孝亲之心,即无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之理,无忠君之心,即无忠之理矣。理岂外于吾心邪?晦庵谓:“人之所以为学者,心与理而已。”心虽主乎一身,而实管乎天下之理;理虽散在万事,而实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间,而未免已启学者心理为二之弊。此后世所以有专求本心,遂遗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达之处。此告子“义外”之说,孟子所以谓之“不知义”也。心一而已。以其全体恻怛而言谓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谓之义,以其条理而言谓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独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知行合一与一元论
大学致知格物之义,朱子释之曰:“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其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致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大学〉章句》)此说也,朱子为二元论者之自然之结果。既以为于心之外尚有物或物理对之而立。则心及于物之关系遂不得否认之矣。此朱子所以不得不以心与理析为二事。于一方面主张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不可不努力于穷尽事物之理,而至乎其极;于又一方面主张不可不努力于使吾之知无所不尽。盖不如是,不能贯彻其二元论也。既以研究知与研究物理划而为二。则知与物成为对立,从而以吾人之知活动于物之上,而成为有形的吾人之行。于是知与行亦不得不分而为二矣,此自然之势,无论如何不能变更者也。
反之阳明以为,所谓致知者乃致吾心之良知。吾心之良知,天理也。致者致之于事事物物也,以吾心之良知之天理致之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所谓致吾心之良知,致知也,使事事物物皆得其天理格物也。是以心与理合而为一。既以心与理合而为一,则所谓研究事物之理即所以致知。研究吾心之良知,即所以格物。故格物与致知实为一事,从主观的言之谓之致知,从客观的言之谓之格物,如是而已。既以心与物合而为一,则以吾人之知活动于物之上,而成为有形的。吾人之行其行亦不过知知之一作用。知之与行成为一物,合一不离。故阳明之唱知行合一,为其一元论之自然结果,亦势之所必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