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日本人与阳明学》(6) - 中外大师剖析王阳明系列 - 冯友兰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十八章《日本人与阳明学》(6)

幕末日本阳明学(2)佐藤一斋与阳明学

疋田启佑

日本的阳明学,始自于中江藤树,后经熊泽蕃山的继承发展,而日趋成熟。但江户幕府为确立封建秩序,只承认朱子学为官学,从而使朱子学成了幕府学问的中心,并通过昌平坂学问所而得以继承传播;而其他学派的学说,则被作为“宽政异学”,而遭到禁止,在幕府的压力下苦苦挣扎。反观朱子学,由于得到幕府的庇护,成了御用学问,而逐渐失去光彩,变得毫无魅力可言。竭力使这种僵化的失去魅力的朱子学恢复活力的,是幕府第八代大学头林述斋。

佐藤一斋是岩村藩藩士佐藤信由之子,而岩村藩藩主松平乘蕴的第三子乘衡,就是后来成为林家养嗣子的林述斋。佐藤一斋自幼就与林述斋一起学习和生活,所以他起初是兄事述斋,然后才转为师事述斋。述斋成为幕府的儒官后,一斋即继其后,成了林家的塾长,并在述斋殁后也成了幕府的儒官,从而活跃于幕府学问的中心。一斋的门人众多,且大都是有为之俊秀,故其影响之大,难以估量。一斋从自己的立场出发标榜朱子学,但他内心却并不满足于此,其思想的立足点具有更广阔的背景。因在一斋的思想里已包含了阳明学的精神,所以一斋被视为“阳朱阴王”者。其实一斋的思想并不那么狭窄。

那么,一斋的思想究竟怎么样呢?其思想与阳明学究竟有怎样的关系呢?在此我想作一番考量,以探究一斋思想的本质。

关于一斋被归类为阳明学派的问题,去年(1995)明德出版社出版的《佐藤一斋全集》第五卷中的《传习录栏外书》的执笔者山崎道夫曾说过:

尽管一斋喜欢阳明学,但将他列入阳明学派却并不相称。我想一斋本人也会这么认为。

最先把佐藤一斋归入阳明学派的,是井上哲次郎的《日本阳明学派之哲学》。这本书是井上氏于明治三十三年(1900)刊行的,此后经多次改版,其影响亦日益扩大。

至于一斋的生平,已有许多学者作过研究,其中以高濑武次郎所做的《佐藤一斋及其门人》(南阳堂大正十一年版)为主要代表。而作为其传记的最基本资料,则是其三子佐藤立轩撰写的《皇考故儒员佐藤府君行状》,现载要如下:

先子讳坦,字大道,佐藤氏,号唯一斋,一爱日楼,又老吾轩,号其塾曰百之寮,曰风自寮。晚名其游息之所,曰锡难老轩。初讳信行,称几久藏,年二十一改今名,称舍藏。至成童,崭然见头角,欲以天下第一等事成其名,乃从事圣贤之学,立志甚笃。宽政二年(1791)始登仕籍,入侍御。快烈先生之末嗣林氏也,以藩公子居于城东滨街下邸。先生长先子四岁,往来讲学,概无虚日。

宽政五年(1793),一斋入林简顺之门。两个月后,简顺亡故,一斋成了自己曾事仕过的岩村藩藩主之子松平衡的大学头。而松平衡也就是继承了林家之学术传统的林述斋。就这样,一斋又成了述斋的门人,并努力钻研起作为官学的朱子学来。(106)

当时幕府对于学问的态度,犹如宽政二年(1790)六月松平定信公写给林大学头的谕旨《异学禁谕达书》中所言:

朱学之仪,庆长以来代代信用事之。既其方家,右学风维持之事被仰付置仪而得者。无疏而正学相励,门人共取而可申仪。然所近顷,为世上种种新规之说,破异学流行之风俗而类有之,全正学衰微之故哉。甚不相济于事,其方门人共于内,右体学纯正者也。折节如何相闻于有之仪,此度圣堂取缔,严重被仰付。若柴野彦助、冈田清助仪得以仰付,则此旨申谈,急度门人共异学相禁之,不限自门他门申合,以致于正学讲究,人材取立,相心得可申之矣。

林大学头收到此书后,即向诸生作了公布,并强调要在圣堂内严格遵守。这就是说,在林述斋担任大学头之职务期间,一斋所追求并尊重的,事实上亦是朱子学。大约二十年后,即文化十二年(1816),四十四岁的一斋这样写道:

吾敬之如鬼神,吾信之如蓍龟。鬼神其可诌乎?蓍龟其可疑乎?世之疑者固非,诌者亦竟小人之归。(《朱文公像赞》)

后松平定信离政治中枢而去,异学之禁遂趋于缓解,即使对阳明思想,亦可谈及。此时一斋作有《壬午除夜追次王文成壬午除夜韵》诗一首,诗曰:

良贵非文绣,三公亦彼哉。时风趋请托,吾道愧嗟来。绰绰心胸豁,由由跟脚开。展禽今愿学,不必谢尘埃。

一斋开始对王阳明产生兴趣,是在二十一岁时。当时快烈公(林述斋)劝一斋西游,并赋诗一首,还写了八个大字“困而后寤,仆而复兴”,赠予一斋。一斋问其出典,述斋答曰:“‘仆而复兴’,王文成之语也。”(107)此事载于《言志晚录》别存第44条。

上述一斋诗中所说的“壬午除夜”,即文政五年(1822),当时一斋五十一岁。就在这一年,一斋喜获王阳明手书,于是作了《王文成公真迹跋》。翌年,《言志录》完成,在该书的最后,一斋写道:

此心灵昭不昧,众理具,万事出,果何从而得之?吾生之前,此心放在何处;吾殁之后,此心归宿何处?果有生殁欤?无欤?盖想到此,凛凛自惕,吾心即天也。

该句其实就是《传习录》(卷上)“虚灵不昧,众理具而万事出。心外无理,心外无事”的翻版。正是出于这样的关切之心,天保元年(1830),五十九岁的一斋又撰写了《传习录栏外书》。从该书中可以看出他对王阳明的绝对信奉:

文成释愤乐,不取旧注。然夫子对人每有谦词,无夸词,则竟不如旧注以得不得言者之为愈。但推其语以透看圣人心体,则又见其实有不可舍者。此则文成之见,确不可易。此等处,学者宜得意于言外矣。(《发愤条》)

致良知工夫,非义袭助长之可得。朴实用功,如攻玉石然。故曰:不由人急心。是知龙溪一派,以顿悟虚见为致良知者,殊失文成之旨。(《一友问条》)

孔子曰:少者怀之。一句道尽,后之训蒙皆反之。文成之训,即夫子之意也。(同上)

凡读此录(指《传习录栏外书》)者,其用心宜与读他书不同,要须抽取旨意于言语之外矣。倘拘执言语以求之,不翅失其意而已也。故及读毕之后,忘其语而存其意,斯为得矣。至于训注文义,则朱子诸说,可取者匪少。譬诸画龙,晦翁能写全龙,只鳞片甲无有遗笔,但惜眼中欠一瞳子耳。及阳明出来,容易落笔加一点,然后画龙始活,跃如也。故阳明之妙在阿堵,非抹杀晦翁全龙。(《训蒙大意条》)

《教约》原本书凡十六篇,绪山削去五篇,不为无见。然原本既经文成亲览,则漫加取舍亦不可也。因今就南本校之,复录存于左。(《教约》第四则)

一斋最后说:

方今学者,率皆务博竞多,从事无用之虚文,荡而不知返。其弊殆极,物穷必反,天之道也。吾知不出二十年,世必注明此录,有以阐王子之旨者。吾老不及见,果之然,则我栏外诸说,终亦归覆瓿矣。然者,前人为是诠者或少,后人视之以为注脚之嚆失,亦尚不能知矣。天保纪元庚寅蔼月廿六日书于爱日楼南轩。

不过,一斋自文化二年(1806)成为林家的塾长以后,虽然表面上在极力教化和标榜朱子学,而私下里却不无流露出“阳朱阴王”的倾向。也就是说,一斋并没有顽固地坚守朱子学的思想体系,而是在思想上进一步地表现出了柔和性。因此,他所坚持的是朱陆、朱王折中的立场。对此,《言志后录》最后条文里的话是这样表述的:

濂溪(周敦颐)复古之学,实为孔孟之宗。承之者紫阳(朱熹)、金溪(陆九渊)及张(张南轩)、吕(吕祖谦),虽有同异,而其实皆纯全道学,决非俗儒之流。于元则静修(刘因)、鲁斋(许衡),明则崇仁(吴与弼)、河东(薛敬轩、吕泾野等)、余姚(王阳明)、增城(湛甘泉),是其选也。亦虽各有异,皆一代之贤儒,其溯洄濂洛则一也。上下千载,落落唯有此数君子而已。吾取而尚友之,于心乐焉。

一斋的这种态度曾招至时人的误解,并对其产生了怀疑。在《答望月主水》(载于《俗简焚余》)中就有不少这样的批评。

此外,一斋对于大盐平八郎的《洗心洞札记》及其写给自己的书简,也从自己是林家塾头的立场出发,作了这样的回复:

鄙人喜好姚学,景仰文成。姚江之书读而共得之,以至对自己之针砭者,亦皆教授不遗。尤其是林氏家学,亦与之相应。人若生疑惑,则可据此辩之矣。

我们还可从一斋的《言志晚录》和《慈湖文粹序》(载于《佐藤一斋全集》第三卷)等著作中窥知他基于当时的立场而得出的观点:

非陆子则无由以立其大本也,非朱子则无由以极其精微也。是故朱陆之弗可离,譬犹日月之代明于天,并行而不相戾,又奚嫌于其两明哉?唯朱子之学,则卑近而易入也。唯其易入也,是以天下群起而趋之,一唱而和之,是其所以盛行于世者也。若陆子,则高明而难入也。唯其难入也,是以后世莫得而传之也。(《慈湖文粹序》)

天保十四年,一斋七十二岁,他在《王文成公肖像赞》中赞誉道:

灵光焕发,知践其真;维公之德,兼功与言;维公之武,以文而神;千载落落,罕见斯人。

天保十二年(1841),林述斋故世,一斋奉召为儒臣。他在昌平时所写的讲义,以朱子的《白鹿洞书院揭示》开讲,而其三男佐藤榥(立轩,1822—1885)则为他写了生平行状(即《皇考故儒员佐藤府君行状》)。从这些事例中我们也可了解到,一斋在行动上是完全坚守官家的公之立场的。不过,在支配其晚年思想的核心当中,包涵阳明学的成分,却是确定无疑的。这从立轩所撰的《皇考故儒员佐藤府君行状》的最后内容中也可窥见一斑:

先子虽奉宋儒之学,实钦慕王文成。凡关文成之事者,莫不罔罗搜辑。尝获文成真迹墨妙亭诗一帖,珍袭不翅赵璧。凡墨迹存于我者,百方收之,至难得者,则命人而双钩填墨以藏之,辑《爱日楼姚帖》三卷。文成之生,在明室宪宗成化八年壬辰,而先子之生,亦在安永纪元壬辰,中间隔三百岁。昔贤有云:五星聚奎,濂洛大儒斯出;五星聚室,阳明道行。五星聚室,在正德十六年,为文成五十之时。文政四年辛巳三月朔,日月五星聚室壁次,历家称曰合璧连珠,亦在先子五十之时,天之降祥,殆非偶然也欤。榥今有墓石之任,因记录世系履历及学术之概,至其得力造诣,则非不肖所能尽,有遗书存焉,就而视之可也。文久纪元岁在辛酉夏五月,男榥谨状。

这段文字引自《言志余录》。该书是一斋于《言志录》出版那年,由于对当时幕府的思想政策心怀疑虑,于是把从《言志录》中删除的内容编集在一起而成书的。透过本书,我们可以窥视到一斋的本心。下面抄录几段,以作说明:

《近思录》,阐明此学源委;《读书录》,实验不少;《传习录》,提醒人心。余环读以三录。

余自少好读王文成之书,至文辞笔札,亦模仿之,固无师传,今不必主张。然夙习既如是,不能变之,不图蒙擢掌于学馆,专讲朱书,但旧思人毕竟不能忘之,亦人情然也。勿以少异而咎之(108)。

先贤各有家言,非故主张之,唯视己所入立径路耳。如周子主静、程子居敬、朱子穷理、阳明致知即是也。学者宜得其意以不泥其言可也。

良知即心之灵也,良能则知之动于身者,二而非二。孟子就心与身,分言之耳。譬如草木之有生气者,良知;而其成枝叶花实者,良能也。不能相离违。故余姚专就良知一边言之。

人参附子,固为良药,或误用之,则成毒药。人心灵明,谓之良知,若错用之,则为邪知。可惧也。

良知是心之灵光。心一也,而有道心,有人心。知一也,而有真知,有邪知。程子曰:恶不可不谓之性。余姚亦曰:苏张之知亦是知。但丧本体而然。因知心学不容不谨,孔跖之分,在于此(109)。

不言穷理而为朱子,不说良知而为余姚,学者拘之乎其语,而不得其直,则竟与先贤背驰,可省也。

阳明、甘泉,同出于康斋、白沙之徒,而其经解各自不同。阳明释格物为诚意之功,内最内也。甘泉则以家国天下为物,齐治乎为格,外更外也。至其发之事业,则阳明有国家莫大之功,而甘泉无之。乃知其有实得者,必能一贯内外如是(110)。

活跃于幕府末年的一斋的门人们,后来都经过朱子学而进入了阳明学,成了地道的阳明学者。总之,若考虑到其门人中多数都信奉阳明学的事实,那么可以说,一斋在表面上传授的是朱子学,但在精神实质上给予世人强烈影响的却是阳明学。所以把佐藤一斋作为阳明学者看待,应该是理所当然的。

(本文发表于1999年3月29日至4月3日在绍兴举办的“纪念王阳明逝世470周年国际学术讨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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