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知行合一: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10) - 中外大师剖析王阳明系列 - 冯友兰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第十章《知行合一:国学大师讲透阳明心学》(10)

冈田武彦·“知行合一”说

一、行而知之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说,给当时的人们带来了巨大的冲击。

自古以来,虽然众人皆知“知”与“行”之间存在密切的关系,但一直都是将二者分开,各自论述。尤其是到了朱熹的时代,对“知”与“行”的论述已经非常精微。朱熹曾提出“先知后行”说,认为必须首先认清万物之理,然后才能去实践,否则实践就会变得毫无根据。朱熹的这一认识在当时被认为是常识,是绝对的真理。

在朱子学说一统天下的时代,王阳明却提出了“知行合一”说。因此,众人不能理解其本意,甚至惊愕,也是很自然的。被称作“王门之颜回”的王阳明的高徒、妹婿徐爱,一开始听到“知行合一”说时,也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总的来说,长于理性的人会很难理解王阳明“知行合一”的本意,这和长于智慧的子贡无法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1)是一样的道理。无怪乎孔子会对子贡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孔子告诫子贡,“道”并不是用道理就能说得清楚的。后来,长于德行的曾子继承了孔子的“一贯之道”。曾子比子贡“鲁”,即我们所说的愚钝。当孔子说出“吾道一以贯之”的时候,曾子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唯”。所以说,子贡的理智和智慧并不是真正的理智和智慧,否则他应该理解孔子的“一贯之道”。与此相反,虽然曾子被视作愚钝之人,但他其实并不愚钝,不然怎么能悟得孔子之道的真谛呢?又怎么能参透“一贯之道”呢?

总之,长于理智和智慧的人一般都会陷入偏见。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朱子学都是“主知主义(2)”的学说。因此,在一个朱子学万能的时代,人们必然会难以理解王阳明的“知行合一”说。

徐爱最初也难以理解老师的“知行合一”说,所以曾与自己的同门师弟黄绾和顾应祥(3)展开辩论,试图去理解“知行合一”说的主旨。但是一直未能如愿,最终不得不直接向王阳明请教。(《传习录》上卷)

先生曰:“试举看。”

爱曰:“如今人尽有知得父当孝、兄当悌者,却不能孝、不能悌,便是知与行分明是两件。”

先生曰:“此已被私欲隔断,不是知行的本体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圣贤教人知行,正是要复那本体,不是着你只恁的便罢。故《大学》指个真知行与人看,说‘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见好色属知,好好色属行。只见那好色时已自好了,不是见了后又立个心去好。闻恶臭属知,恶恶臭属行。只闻那恶臭时已自恶了,不是闻了后别立个心去恶。如鼻塞人虽见恶臭在前,鼻中不曾闻得,便亦不甚恶,亦只是不曾知臭。

“就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孝悌。

“又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此便是知行的本体,不曾有私意隔断的。

“圣人教人,必要是如此,方可谓之知。不然,只是不曾知。此却是何等紧切着实的工夫!如今苦苦定要说知行做两个,是甚么意?某要说做一个是甚么意?若不知立言宗旨,只管说一个两个,亦有甚用?”

王阳明从“知觉与好恶之意是一体”以及“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的立场出发,对“知行合一”说进行了阐释。

毫无疑问,“好恶之意”其实就是“行”。明末大儒刘宗周也非常重视“好恶之意”,并且将“诚意”视作自己做学问的宗旨,认为“意”非“已发”,而是“未发”,并将“意”视作“心”之本体。

二、如何修行“知行合一”

王阳明虽然提出了“知行合一”说,但是对于如何修行“合一”的“知”与“行”,并没有很好的办法。徐爱曾向他建议将“知”与“行”分开来修行,这一建议其实又回到了朱熹的立场上。朱熹坚持“知行并进”论,换句话说,就是坚持“穷理”与“居敬”并进。王阳明对此又是如何回答的呢?(《传习录》上卷)

爱曰:“古人说知行做两个,亦是要人见个分晓,一行做知的工夫,一行做行的工夫,即工夫始有下落。”

先生曰:“此却失了古人宗旨也。某尝说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

“古人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者,只为世间有一种人,懵懵懂懂的任意去做,全不解思惟省察,也只是个冥行妄作,所以必说个知,方才行得是。又有一种人,茫茫荡荡悬空去思索,全不肯着实躬行,也只是个揣摸影响。所以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此是古人不得已补偏救弊的说话。若见得这个意时,即一言而足,今人却就将知行分作两件去做,以为必先知了然后能行。我如今且去讲习讨论做知的工夫,待知得真了方去做行的工夫,故遂终身不行,亦遂终身不知。此不是小病痛,其来已非一日矣。

“某今说个知行合一,正是对病的药。又不是某凿空杜撰,知行本体原是如此。今若知得宗旨时,即说两个亦不妨,亦只是一个。若不会宗旨,便说一个,亦济得甚事?只是闲说话。”

在王阳明看来,“知行合一”原本就是古人的意思,今人将其分作两件事去做,其实是违背古人本意的。古人认为“知”存在于“行”中,“行”也存在于“知”中。而古人之所以既说一个知,又说一个行,则是因为世间总有一些无知的人,所以要既不陷入妄行,也不轻视实践。古人为了防止世人陷入虚妄,同时也为了补偏救弊,不得已,只好必说一个知,方才行得是;又必说一个行,方才知得真。

总而言之,王阳明提出“知行合一”说,是为了帮助世人脱离偏弊,同时也是为了帮助世人脱离朱熹的“先知后行”之弊。

王阳明曾对弟子黄直诉说过自己提倡“知行合一”说的动机:“此须识我立言宗旨。今人学问,只因知行分作两件,故有一念发动,虽是不善,然却未曾行,便不去禁止。我今说个知行合一,正要人晓得一念发动处便即是行了。发动处有不善,就将这不善的念克倒了,须要彻根彻底,不使那一念不善潜伏在胸中。此是我立言宗旨。”

王阳明提出了“心即理”,还提出了“知行合一”,晚年又提出了“致良知”,这些主张其实都围绕着一个宗旨,那就是要彻底清除潜伏在人心中的不善之念。如果忽视了这一点,就会违背王阳明的本意,也会生出很多弊害。事实上,王阳明的追随者都违背了王阳明的本意。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他们只相信良知的完美,而忽视了修行。

三、“知行合一”说的发展

前文已述,王阳明在壮年时曾阐述说:“知行合一”即是“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到了晚年,王阳明又进一步发展了自己的“知行合一”说。

嘉靖五年(1526年),王阳明曾写过一篇《答友人问》(《王文成公全书》卷六),用以答复友人提出的四个问题。通过《答友人问》,我们基本上可以弄清王阳明是如何发展“知行合一”说的。

友人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自来先儒皆以学问思辨属知,而以笃行属行,分明是两截事。今先生独谓知行合一,不能无疑。”

对此问题,王阳明的回答是:“此事吾已言之屡屡。凡谓之行者,只是着实去做这件事。若着实做学问思辨的工夫,则学问思辨亦便是行矣。学是学做这件事,问是问做这件事,思辨是思辨做这件事,则行亦便是学问思辨矣。若谓学问思辨之,然后去行,却如何悬空先去学问思辨得?行时又如何去得做学问思辨的事?”

可以看出,王阳明反对将《中庸》中的“学问思辨”与“笃行”区分为“知”与“行”。

接下来,王阳明又阐述了“知行合一”的理由:“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若行而不能精察明觉,便是冥行,便是‘学而不思则罔’,所以必须说个知;知而不能真切笃实,便是妄想,便是‘思而不学则殆’,所以必须说个行。原来只是一个工夫。”

王阳明通过“行之明觉精察处,便是知;知之真切笃实处,便是行”,阐明了“知”与“行”原本只是一个工夫,也即“知行合一”。和王阳明壮年时期的“知行论”比较起来,“知行合一”的主旨更加清晰,精神也更加明确。与其把王阳明晚年对“知”与“行”的阐释称为“知行合一”,不如称作“知行一体”更为恰当。王阳明的“知行论”之所以会发展到这一程度,主要是因为他在晚年,确立了“心即理”的本体就是“良知”的缘故。

王阳明在龙场先是悟出了“万物之理皆在吾性之中”,也即“心即理说”,然后才提出了“知行合一”说,但他真正完善“知行合一”说,却是在晚年。

嘉靖三年(1524年),王阳明给妻侄诸阳伯写了一篇《书诸阳伯卷》(《王文成公全书》卷八),其中写道:

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天下宁有心外之性?宁有性外之理乎?宁有理外之心乎?外心以求理,此告子“义外”之说也。

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故以端庄静一为养心,而以学问思辨为穷理者,析心与理而为二矣。

若吾之说,则端庄静一亦所以穷理,而学问思辨亦所以养心,非谓养心之时无有所谓理,而穷理之时无有所谓心也。此古人之学所以知行并进而收合一之功,后世之学所以分知行为先后,而不免于支离之病者也。

提倡“知行合一”说的王阳明自然会批判将“存养”和“居敬”视作两层工夫的朱熹,也自然会批评朱熹提出的“先知后行”说。

因此,他在《答顾东桥(4)书》(《传习录》中卷)中,曾这样阐述:

既云“交养互发、内外本末一以贯之”,则知行并进之说无复可疑矣。又云“工夫次第不能无先后之差”,无乃自相矛盾已乎?

“知食乃食”等说,此尤明白易见,但吾子为近闻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后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恶必待入口而后知,岂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恶者邪?

必有欲行之心,然后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歧之险夷必待身亲履历而后知,岂有不待身亲履历而已先知路歧之险夷者邪?“知汤乃饮”“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无可疑。

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谓不见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谓“此亦毫厘倏忽之间,非谓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说,则知行之为合一并进,亦自断无可疑矣。

王阳明在给顾东桥的答书中阐述了“知行合一”说的主旨,指出“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并强调说,正因为“心即理”,所以“知行”才是“合一”的。此外,王阳明还基于“知行合一”说的立场,指出了朱熹“心理二分”说和“知行二分”说的弊害。接着,王阳明在《答顾东桥书》中又继续说道:

知之真切笃实处,即是行;行之明觉精察处,即是知。知行工夫本不可离。只为后世学者分作两截用功,失却知行本体,故有合一并进之说。

“真知即所以为行,不行不足谓之知”,即如来书所云“知食乃食”等说可见,前已略言之矣。此虽吃紧救弊而发,然知行之体本来如是,非以己意抑扬其间,姑为是说以苟一时之效者也。

“专求本心,遂遗物理”,此盖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于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无物理矣;遗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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