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回望
袋狼轻轻地走过前往城堡的那条路，仿佛走过了整个漫长的两百年时光，脚下踏过的每一寸草地他都走过无数次，但是现在走来却格外不一样。也许从城堡里出来，再度走过这些草地的时候，他已经拥有了两条人类的腿。和这里的其他很多动物一样，袋狼也几乎快记不清自己当初是一个怎样的人类了，每次更换自己的动物身体，都会对自己的记忆造成一定的损伤，经过这么多次“转生”，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人类生命是怎样的，他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他又是什么样的人？他在当人的时候是男人还是女人？或者是跨性别者？他有没有伴侣或者孩子？这些袋狼通通都不知道，有时候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天生就是一只动物。
但他对自己当动物的经历却记得还算清楚，从最开始，他就是一只袋狼，从来没变过，但他并非一开始就是城堡动物们的首领，那时候的首领是一个叫大角鹿的家伙，她的角非常大，非常美丽，袋狼每次见到她，都没有办法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两扇巨大的角上挪开，那两扇角大到近距离看几乎能被遮蔽大半视野范围的地步，袋狼第一次和大角鹿见面的时候，就出神地看了很久。
“好看吗？”大角鹿轻声问道，声音和她之后那么多年一样温柔。
“再好看也只是假的。”袋狼回过神来说，那时候的他，还很像一个叛逆的孩子，对什么事情都要下意识地发表反对意见，“我们只是那些动物的幽灵，我们并非真的是那些动物，你的身体是假的，首领，我们都是。在这种前提下，称赞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没错。”大角鹿当时若有所思地看着袋狼，“你说得很好，我们只是幽灵而已……但我们并非没有希望。”
当时的袋狼，比现在更不相信“希望”，他那时候似乎觉得这批动物都是被人类抛弃的孑遗，就算因此躲过了末日的冲击，但也没什么值得高兴之处，因为人类丢下来的烂摊子更是麻烦。
“如果是以前见到你，我想我会和你握手，想必在当人的时候，你也是一个有很多想法的人。”大角鹿又道，“只可惜，我现在已经没有手了。”
大角鹿是动物当中毫无疑问的王者，虽然这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王国，这些动物也没有什么理由必须服从大角鹿，但是大角鹿的权威却强得令袋狼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在白臀叶猴崛起之前，没有人能够挑战大角鹿的权威，就算是白臀叶猴，面见大角鹿的时候也只得毕恭毕敬。她当时做了什么？现在想起来，似乎什么都没做，也许这才是她能够当一个成功领袖的凭依？
至少，袋狼自认实在不是一个合格的领袖。
袋狼也不是一开始就被大角鹿指定为动物们的接班人的，实际上比自己呼声更高的动物不是没有，在大角鹿悉心栽培的几个动物当中，白臀叶猴的名望是最好的，或许是因为他很有智慧，也或许仅仅是因为大家更容易相信一个灵长类，灵长类在动物们的心目当中地位总是很高，而袋狼只是一个有袋动物，在这些被复活的已灭绝动物当中也算得上边缘。
袋狼记得不管是什么时候，他和白臀叶猴的会面总会变得非常尴尬。袋狼不知道单论能力自己比那只猴子差在了哪里，大角鹿也不会在他们面前公然评价，大角鹿总是这样，仿佛一个公正的大家长一般，对谁都不偏不倚。
动物们的寿命几乎是无限的，在森林中藏着的机器和生产线可以为动物们提供取之不尽的身体，机器是依靠地下的核能发电机驱动，至少能够运转好几百年，那时候袋狼天真地以为他们的使命在这段时间内肯定能完成，所以从来没有担心过寿命的问题，当自己的身体老化之后，只需要进行一次“转生”，人格和意识就会被转入一具新的动物躯体，就像曾经他们从人类的躯体里离开一样，在这个过程当中记忆和人格都会产生一定的损耗，有的动物不在乎，甚至乐于自己多忘一点事情，有的动物就很谨慎，每次都尽可能活得足够久，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进行“转生”。
但动物并非不会死，如果身体受伤或者即将衰败的时候没有及时“转生”，他们就会迎来真正的死亡，这种事也并非没有发生过。
他们是地球上最后的旧地球动物了，他们的躯体都是利用基因技术从已经灭绝的地球动物当中挑选并复原出来的，袋狼忘记了人类这么做的意义，也许是为了提醒他们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吧。这些动物几乎都是人类逐渐占据地球之后才灭绝的，有一些物种的灭绝与人类甚至有直接关系，人类对他们负有责任，就像人类对末日负有责任一样，但是用被人类灭绝的动物来守护抵抗末日的计划，仔细想一想还是觉得有点可笑。
可那又如何呢？他们既然没有把我们当成人类，我们又何必担负起人类的责任，在早年的袋狼脑中，他一直这么觉得。
其实袋狼自己也知道，说这种话是有些不恰当的，因为所有被“转生”成动物的人几乎都是自愿报名的志愿者，可在漫长的岁月中，几乎每一个动物都忘记了自己当时为什么要志愿报名，袋狼自己也不记得。或许是为了活命，或许是为了留给家人的物质利益，或许是好奇……但作为人的欲望和目标，现在都已经和身为动物的大家没关系了。
这些动物的使命，就是守护这座玻璃一样的城堡，袋狼知道里面有什么，但是他不关心，也不在乎，他甚至也不觉得完成“使命”这件事真的有多么重要，在他眼里一切都是虚无，那时候的他真的很愤世嫉俗。
也许是袋狼愤世嫉俗的态度引起了大角鹿的注意，也许是大角鹿本身就比较欣赏这种态度，不管是哪种，大角鹿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和袋狼走得很近，动物虽然有近乎无穷的寿命，但仍然会死，死一个就少一个，他们没办法繁衍更多的族人，就算有的物种之间能够诞下后代，也不会遗传人类的灵魂。大角鹿也必须确立一个继承人，这样才能凝聚起动物们的心。那段时间，有关袋狼有机会盖过白臀叶猴正式成为继承人的传言甚嚣尘上，连袋狼自己都有点诧异这些传言到底怎么来的。
有一次，袋狼忍不住问大角鹿，她是否真的愿意让自己成为继承人。
“大概真的会吧。”大角鹿当时用一种很意味深长的语气说。
“可是为什么？”袋狼忍不住问道，“我在动物中的人缘不怎么好，对抗外来变异动物入侵的战斗里战绩也不突出，文职工作更不怎么样，灵长类家族几乎垄断了所有精密的机器操作和记录工作，我只是一只有袋动物，你如果真的把继承人的位置给我，那其他动物的不满你怎么平息？”
“你刚才说到了很有意思的一点”大角鹿淡淡地道，“白臀叶猴能比你声望高，是因为在动物里存在着人类意识的残留，你也发现了，哺乳动物总是高过其他动物，而哺乳动物中声望最高的是灵长类，我们已经不是人类了，每具动物身体都被改造过，智力水平都是一样的，却还保留着这种荒唐的想法”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这或许是某种形式的‘诅咒’，我们永远都跳不出人类的视角”大角鹿叹了口气，“作为你们的领袖，我本来应该弭平不同阶层之间的歧视，但我发现我做不到，如果我插手太多，我们根本无法紧密团结，更何况，就算是我，也无法完全跳出人类的视角。”
“难道你也……”袋狼心中一凛，不禁有点失望。
“我说过，袋狼，我希望能和你握手。”大角鹿静静地看着袋狼，“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甚至希望能抱抱你。你看，我们早就不是人类了，但我们根本逃不出属于人类的欲望，就算是那么愤世嫉俗的你也不可以。”
“那你打算怎么做呢？”袋狼问道。
“把你当成我的继承人，然后我打算去做一件事，一件就好。”大角鹿轻声道，“我们的族群不应该有这种人类中心的歧视，但又无法避免。在我们的使命可以卸下的时候，我会为我们族群作出改变，让我们得到真正的自由。”
“但是使命什么时候才能卸下呢？”袋狼沮丧地道，“不管从哪个角度来看，距离‘使命’完成都遥遥无期。”
袋狼可以感受到大角鹿的眼神变了，“这就是我现在苦恼的问题，我总是希望我的耐心能再多一些。”
很多年之后，袋狼才知道大角鹿真正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但那时已经晚了。
白臀叶猴和袋狼不一样，他天天和旅鸽、黑足雪貂、渡渡鸟等动物混在一起，他们沉迷于森林，希望自己能够彻底成为自然里的动物。末日之后，地球失去了人类工业的活动，森林以极快的速度复苏，几乎遮天蔽日，密不透风，袋狼不喜欢森林，他更喜欢干燥、清新的草原，但白臀叶猴却趋之若鹜，甚至放弃了他作为猴族最得意的本领：操作森林里的工厂和武器生产车间，并在电脑上管理资料档案，这些工作只有灵长类动物细长的手指才能够胜任，但白臀叶猴却对此不屑一顾，他甚至声称，有机会要带领所有人抛弃这些人类遗留下来的机器。
就像白臀叶猴不理解袋狼的愤世嫉俗一样，袋狼同样不理解白臀叶猴为什么想当真正的动物。慢慢的，以白臀叶猴为中心，一个团体正在形成，加入这个团体的动物都有意无意地逃避着守护城堡的使命，他们逐渐深入森林，越来越深，和城堡动物们的联系也越来越少，袋狼希望大角鹿出面阻止白臀叶猴及其党羽的行径，但是大角鹿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她的权威固然高，但那只是针对认同“使命”的动物。
这是一个没有政治实体的族群，袋狼意识到，只要他们还是动物，他们就不可能成为一个邦国，也就不可能有万众一心的凝聚力。
族群的分裂持续了百年之久，袋狼曾经希望通过强制控制“转生”机器来制约白臀叶猴一党，但是负责机器操控的猴子一族毕竟视白臀叶猴为自己人，袋狼软硬兼施，拉拢了好几次都没有成效。甚至他都想过是否要组建一支专门的军队向白臀叶猴一党宣战，但大角鹿用少见的强硬态度阻止了白臀叶猴，
大概六十年前，白臀叶猴回到了城堡，向大角鹿报告了他们这一百年来的收获
“我们找到了。”袋狼第一个注意到的是白臀叶猴头上戴着的冠冕，那是一个用树枝和叶子编织的冠冕，“我们找到了‘古木’。”
“‘古木’？”袋狼忍不住插嘴道。
“和我们一样，都是人类留下来的东西，是一种……特殊的植物，是能像动物一样活着的植物。”白臀叶猴低声道，“我原本以为没有成功，但它其实就隐藏在森林深处，。”
“它花了很多年的时间才演化完好”白臀叶猴接着道，“现在，古木已经同化了很大一片树林，我们也都和它建立了联系。”他指了指自己头顶的冠冕。
“看来……”大角鹿面无表情地点点头，“你成功带领他们找到归宿了。”
“说不上归宿”白臀叶猴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我们依然是城堡的一份子，依然是你的部署，没有任何一个动物会忘记。”
当然，你们还要回这里更换自己老迈的身体。想到这里，袋狼心里就涌起怒火，白臀叶猴到底把城堡当什么了，免费的旅馆吗？他正打算骂几句，却突然听到了大角鹿的声音：
“你回去吧。”
看着大角鹿疲惫的眼神，袋狼第一次觉得自己的领袖可能真的累了。白臀叶猴从大角鹿这里得到了完全的自由，从那之后，他就越来越少回到这里。袋狼当时就在想，是不是因为大角鹿已经默认自己将会成为其继任者，所以白臀叶猴才破罐破摔，但是他没有问出口，大角鹿也一定在想，可她也什么都没说。
晚上的时候，袋狼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起来去找大角鹿。他穿过动物们简约的营地，找到了领袖居住的地方，那是一个简陋的木棚，那是灵长目动物为领袖搭建的“宫殿”，但是大角鹿却不在其中。袋狼四下找了很久，终于在城堡前的一片星光下看到了大角鹿。远远地望去，她的两扇大角美得不真实，几乎是传说中的精灵。大角鹿在人类文明建立之前很久就灭绝了，就连人类自己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知道曾经在地球上生活着这么美丽的动物。
“袋狼。”大角鹿淡淡地道，“我可能等不及了。”
“你要做什么？”袋狼察觉到她的语气有异。
“我已经尝试和‘诺亚’沟通了很久，但它始终拒绝开放城堡给我们”大角鹿的语气里充满悲伤，“已经一百四十多年了，我还是看不到任何‘使命’达成的可能，我们的任务就是等，但这么多年了，外界的人类城邦都建立了很多，却还是看不到‘钥匙’和‘熙雍’，人类根本就没有灭绝，我们真的有理由让人类复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