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南鸢像是未曾注意到他的失态,自顾自笑吟吟地看着他,语气是一贯的天真无邪,“夫子,奴家想学写你的名字,这又什么问题吗?”
有那么一瞬间,沈淮清忽然有很多话想要问她,可是,他还是怕了,害怕这些话会惹恼了她,因此,他只是佯装镇定自若地将狼毫笔捡起来,放在一旁的笔架上,左手悄悄叠起这一卷脏掉的宣纸,“无碍,姑娘若是想学,在下这便教你。”
他抬手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这宣纸竟是比纯洁无瑕的雪花还要白上三分,沈淮清拿起一根狼毫笔递到宋南鸢面前,低声道:“许姑娘?”
听见他这样的称呼,宋南鸢便是脸色一变,她深吸一口气、态度决然道:“公子,我不喜欢这个称呼,你以后不要这样喊我。”
“念云姑娘?”他轻挑眉头,语气中带着几分疑惑,这不是她的姓氏吗,这样的称呼难不成是有什么问题吗?
闻言,宋南鸢的脸色更是阴沉了两分,她娇艳欲滴的唇|瓣变得苍白,她轻咬唇|瓣、极力控制着自己才能保持冷静,仅仅是一瞬间的功夫,她的额角便沁出几滴冷汗,“不要这样喊我!”
她像是抗拒极了这个称呼,清脆的嗓音被撕扯地骤然拔高、像是断掉的古筝发出最后一声哀鸣。
宋南鸢拔下手中的银簪,在胳膊上划了一道,疼痛袭来,她的头脑才稍微清明了一些,明明只是一个名字,她却觉得如此难以忍受,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她顾不上跟他道别,便一个人踉跄着跑开了,因为动作太过仓促,在跨过门槛的时候,她不小心被绊了一下、直直地摔在地上,可是她却是像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是重新跑了起来,像是一只折翼的蝴蝶,享受这最后的无忧无虑。
她一路跑到屋中,双手颤抖着阖上木门,顾不得喘一口气,身子便靠着木门无力地滑落,像是一只断线的风筝,她觉得难以忍受,脑海中似乎有无数只野兽在嘶吼、咆哮,胳膊上的血痕滑落,桃红色衣衫染上几点红梅,瞧着很是触目惊心。
宋南鸢靠着木门,左胳膊上的红痕犹自滴血,可是她却像是感受不到疼痛,白净的右手死死地握住掌心的银簪,那股熟悉的悬溺感再次袭来,她面无表情地再次用簪子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这次的痛感更强烈了一些,她苍白的唇边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接着泣血的银簪砸落在地上,鲜血四溅开来,做完这一切的时候,她额头早就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冷汗,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天边忽然闪过一道惊雷,紧接着豆大的雨点便从天边砸落,庭院中原本在桃花树下打滚的小猫、也早就扑棱着逃走了,雨点砸落在江南水乡的青石板上、惊起一阵阵涟漪,雨越下越大。
宋南鸢整个人仿佛脱力一般靠在地上,她紧紧靠着身后的木门,仿佛这样就能找到一点安全感,纵然这一丁半点的安全感只是杯水车薪,惊雷闪过、她着了魔一样抬头看向房梁的位置,那里分明是一片空荡荡的,她却能看见一个女人,那是她的娘钱。
她如今快要恨死她了。
你说,她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把她一起带走呢?
嗯,阿娘,带我一起走,不好吗?
阿娘,你都觉得活不下去了,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好好活着?
这些话宋南鸢问了自己无数遍,可是始终没有答案,她的身子控制不住地发抖,雷声总算是过去了,院落中淅淅沥沥的雨声越发明显,她拖着身子走到窗边,但见雨落如雪、滴滴灼人,她伸出手,看着晶莹的雨花在掌心凝落、冰冰凉凉的一点,似乎跟她掌心中的红血一并融合。
宋南鸢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她哭不出来,她以前连话都说不出来,如今能说话就不错了,又怎么能哭出来呢?
越来越多的雨花砸落在掌心,掌心的那一点红痕逐渐消逝,她的神色也逐渐恢复平静,有些事情她永远都忘不了,可是,这不代表她就要一直沉溺在噩梦中,她现在能开口说话了,不是吗?
思索片刻,宋南鸢踱步走到梳妆台前,她从一个暗格中报出一个木盒子,她伸手打开木盒子,这些年,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便会陆陆续续丢掉一些东西,这木盒中原先就没有多少东西,如今更是不剩什么了,一眼望过去空荡荡的、只剩下一张泛黄的平安符,这么多年,她什么都扔了,也就剩下这么一张平安符了。
她右手从盒中捏起这道平安符,清丽的眉眼间浮现一道嘲讽,真是好笑,为人父母不在孩子身边好好陪伴着,居然希望这一道符纸能够保佑人长安和久?
好不好笑?
她在梳妆台又翻了一阵子,总算是又找到了一个火折子,她抽开火折子,没有半分犹豫便点燃了这道平安符,火舌滚滚、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便彻底吞没这道符纸,泛黄的平安符终究是化成了一片黑色的灰烬。
窗外忽而吹进来一阵冷风,裹挟着这灰烬便消失了。
原来这些年的念想,到最后竟是什么都不剩了。
宋南鸢唇边露出一个恶毒的笑容,她要那个女人知道,她能平平安安活到这么大,靠的都是自己,而不是她那道符纸,她要她死了也不能安心。
菩萨啊,没用。
据说当初这道符纸也是这女人叩拜了一百零八道台阶、去找高僧求来的,为了感动菩萨,她好像还在菩萨像面前跪拜了三天三夜。
可是,这有什么用啊?
没用啊。
宋南鸢看着那空荡荡的木盒,并不觉得有多难过,相反她心中是一阵铺天盖地的欢愉,回忆如刀、片片割喉,她这人不恋旧、也从不回头,弃我而去者、永不再念。
唯有自己才是这世间不变的神明。
她抬手动作干脆利落把木盒摔在地上,这木盒本就是买来观赏的小玩意,自然是不禁摔、落在地上就成了一片碎渣。
她悠悠然离去,那些过往一同被她甩在身后。
宋南鸢刚刚推开门,便看见沈淮清一动不动站在门口,他现在的模样狼狈极了,瓢泼大雨,他穿过走廊的时候,约莫是不小心被绊了两下,此时他纤尘不染的白衣早就染上一片泥泞,束起的头发也散落了一部分,唯有那根白玉簪仍旧如初。
沈淮清的鼻尖再次嗅到了一股若隐若现的桃花香,他苍白的面容上露出一道笑容,他知晓她站在他面前,他看不清楚她如今的模样,可他隐隐有一种感觉、她现在的状态很不好,但他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思来想去,他还是试探性地开口道:“姑娘,你现在怎么样了?”
“很好啊,奴家很好。”宋南鸢身子斜斜地依靠在木门上,她看着自己犹自泣血的左胳膊,如玉的胳膊上两道血痕很是触目惊心,可是她的神情却是那样懒洋洋的,就连语气也带着一股漫不经心地旖旎味道。
她在撒谎。
许是因为失明的缘故,沈淮清的听觉和嗅觉都敏锐了许多,他嗅到了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她明明受伤了,可是她又说自己很好。
沈淮清轻珉薄唇,抑制住自己想要问到底的念头,他眉心蹙起,颇为艰难道:“那就好。”
她不想说的事情,他都不会问。
只是他有些厌弃自己是个瞎子的事实,就连看看她身上的伤重不重,也是不能。
见她不开口说话,沈淮清只当自己在这里打扰了她,他神情中染上两分落寞,果然对她而言,他只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外人,只要一日在这处宅子,她就永远高他一等,他们之间永远都无法做到真正的平等,若是两个人一开始就处在不对等的位置,那么一段感情又该如何开始?
“既然姑娘安好,在下便先离开了。”他清润的嗓音染上些许晦涩,嗓音也微弱的像是一阵遥不可及的风。
只是他才刚刚转身,身后人便忽然扑上来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她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儿,轻轻地用脸颊蹭着他的后背,嗓音软绵绵道:“公子,别走。”
“公子,奴家现在很不好。”她侧脸贴着他的背,嗓音忽而低低道。
雨声淅淅沥沥,她就这样抱着他,动作中带着下意识的依赖和信任,沈淮清忽然清晰地感受到从身后传来的一点冰凉,她哭了。
方才不是好好的,怎么哭了?
他想要转身替她拭泪,可是她却不愿意,胳膊牢牢地锁住他的腰,像是害怕他忽然消失。
“姑娘,我不走,你放心,”他苦笑一声,终于妥协般道:“姑娘,在下不过是一个瞎子,全凭姑娘才能苟活,在下又能去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