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上天垂爱,我得以再经历一次我的女儿长大。
她仍然是那样聪慧,却变得更淘气。譬如此刻,我是真想不到她会逃课,甚至还试图踩着大石头翻越宫墙。
“陆明熙!”
和她做了共犯的小宫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明熙假装看向其他地方,发现掩饰不了,只好又扭扭捏捏地跪在小宫女旁边。她拍拍小宫女的背,自认为声音很小地说:
“不怕!我说了给你撑腰!”
她是真不怕。她不怕我,也再没有其他让她怕的人。我想起她上辈子是如何努力学习,每次小考都要鼓着劲考过江琰和其他同学;她是如何揣测着父亲的眼色,把自己调适成一位受宠爱的公主。想到这里,我的愤怒一下子变成了心痛。
我本来以为明熙会问自己的父亲在哪,后来却发现,她脑中根本没有父亲这个概念,因为其他人也没有。
我说:“陆明熙,你这算什么厉害?如果有一天你能跑得不让我发现,才叫厉害呢。”
明熙见我不生气,气焰更高:“这不公平!这些人都听你的!”
我觉得是时候进行一些帝王教育了。我说:“这些人也不是生来就听我的,你的小宫女就听你的。你想想办法,让我的人听你的,我就免你一天的课。”
明熙的双眼一下子发亮了。
这天下是由我们共有的,我想。是你的还是我的,到底有什么关系?
我回到御书房,接到了江慎妻主的折子,她正在江南做水利建设的考察。
我没有杀了他。对一位志在改革的皇帝而言,杀掉这样一个有丰富经验的同行,有些过于愚蠢了。更何况,比起生,他显然更求死。
我将他改换名姓,赐给了一位举家战死的忠臣遗孤,让他给自己的妻主做幕僚。他的身份限制他不能要求太多,为了过得更好,他只能甘心为我效力。
江慎描述的最终图景,我信八成。但我并不觉得一切必定朝他那个方向发展。在一个全新的世界,除了依靠过往的知识和经验,我也应该能够想象一种未曾实现过的社会架构。在这方面,我的对手只有自己。
我没有再见过他,明熙就更没有。明熙出生的那一日,我派人传口谕,将等待死亡的他从刑房里带出。听闻他当时已经两天两夜不能入睡,人瘦脱了形。大门打开的一刻,他立时软倒在地上。
“江选侍说什么?”
“江选侍朝着御书房的方向,磕了三个头。他说谢谢您的恩典。”
我和他的所有事,自那时起,彻底终结了。
明熙五岁的时候,开始理解皇帝的概念。她问我:“妈妈,我是皇帝的孩子,所以我就是将来的皇帝吗?”
我说:“是这样。”
真不像是该发生在天家母子之间的谈话。我把她抱在膝上,她仰头看我:“不是因为我厉害吗?”
“虽然明熙很厉害,但是不是,”我说,“明熙厉害是因为有很好的老师,而且只需要学习就可以了,不需要操心吃什么、穿什么。如果其他人可以这样,也能变厉害的。”
明熙听了,有些黯然。我等着她自己想一想,等了片刻,她说:“那要是大家都可以这样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和厉害的人玩。”
我揉揉她的脑袋。她现在有不少朋友了,大多是宗室的孩子。
明熙又问:“那皇帝是做什么的?”
“主要就做两件事,”我说,“一件是带大家变出很多钱。另外一件是分这些钱。”
明熙瞪大眼:“就这么简单?可是夫子和我讲了那么一大篇!”
她问:“当皇帝好玩吗?”
我诚实地说:“有时候好玩。要动脑筋。比如现在有很多钱,但都在氏族嫡支手里,要想办法把这些钱拿出来分给别人。”
明熙说:“那可以骗他们吗?”
“怎么骗?”
“告诉他们,交出钱是为了做一件对他们都好的事。”
我说:“真巧呀,妈妈就是这么做的。”
母系氏族遗留下来的传统,是供奉主管生育的神,名曰繁合。繁合的头顶是一朵盛开的花,下半身为鱼尾,都隐含了对生育能力的崇拜。这几年,我明里暗里助推氏族在各地建繁合像,几大氏族互相竞争,这些神像用料不菲,都极尽华丽之能事。
鱼养大了,就到了收网的时候。我在祭礼上牵着明熙,说上神是天地生母,连金身也能化作乳汁哺育世人。接着,一群乞儿进场,拿下了神像上早已被旋下的宝石。
明熙引着这群乞儿跪拜,感念上神恩德。消息传出去,如火燎原,各地有饥民、荒民都开始敲砸神像。氏族无力维护秩序,官府不出兵——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当火焰已被点燃,不让他们砸神像,来日砸的就是其他东西了。
“陛下,您就不怕祸及己身吗?”
大殿上君臣奏对,已垂垂老矣的孟夫子问我。
我说:“夫子,朕与当初给饥民餐食时,是一样想的。”
我一直都是这样想的。他们说人性或现实不是这样,他们说总有不得已,因为一个人不愿意看自己毁灭。
可我不怕毁灭,只怕这毁灭没有声响。
幸好,如今我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都掷地有声。
我在这个世界活了四十年。
太医给我诊脉,脸色发白,说:“陛下恕罪,怕是……乳岩,臣等会尽力医治。”
“朕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