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 解颐 - 一颗子弹 - 历史军事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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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31章

花信是由江慎亲自审问的。

他其实已经很久没有操心过刑狱的事了。明熙一天天长大,为他分去了很多担子,而他有更多的事要做。

皇帝按了按眉心,仍然不愿相信自己最优秀的孩子就这样轻易地死在一个小人物的手中。宫人来报的时候他正在批折子,笔一抖,在那上面画出长长的墨迹。

旧党最近有鬼,他是预料到了的。田改触动了中原大地主的根本利益,不可能没有反扑的动作,事实上,明熙能把这块硬骨头啃下来,即使有他的圣旨背书,也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

但他没料到他们会直接刺杀自己的女儿。

明熙活着的时候,她是野心勃勃的永嘉公主,对他总带着幼狼似的挑衅。明熙死了,就又久违地成为了他的女儿。

他花了太多时间做皇帝。他有时候已经忘记怎么对待女儿了。明熙出生的那个夜晚塞北战乱,父皇急召他入宫,等他换下几日没洗的衣服回去,一切都已经结束。太医向他请罪,说陆颐受了很严重的伤,以后都不能再生育了。

他抱着刚能睁开眼睛的小女孩,陆颐在床帐内假寐。他幻想过很多次有了这个孩子,两个人的关系也许能重新恢复正常,但他的幻想太轻易了,不包括陆颐孕期的幽闭,不包括她生产的苦难,不包括她的心。

人要如何对待一颗心?

逃避是太容易的事。他是一个帝国的继承人,而人在权力中能获得远胜情爱的快乐。而他知道陆颐会永远在那里,无论他几时去、去不去;而陆颐的人生也陷入了停滞,似乎他再拖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看到的都会是差不多的她。

陆颐被他做成了标本。标本和人就不再一样了,标本只需要妥善地收藏。

明熙小时候,他曾经如此珍爱过这个女儿。那名字是他们还在现代世界的时候共同取的,陆颐期待地说,要女儿的一生充满光明和温暖。他珍爱这个女儿就好像珍爱某一部分失去的自我,好像珍爱他和陆颐早已面目全非的爱情。

而最好的是,明熙那时候又什么都不懂。作为一个新生命,她还没有完全受到这个世界的浸染,如同她还存有生活在现代世界的可能。

后来明熙也长大了。他确实不喜欢明熙读《女诫》,但没有对她说过那句话,明熙却已经自动地学会假造他的背书去压人。他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愤怒,遭遇了背叛一样的愤怒。

背叛?究竟是背叛了什么呢?他试图给明熙建造一个乌托邦,但这个乌托邦的基础正是他身为帝王的权力。

明熙只是识破了这个虚假的泡沫而已。

那之后,他对陆颐失而复得。其实他没想过陆颐真会主动找他来求和,他搁置了那么久的问题竟然以这样一种轻易的方式解决了,比他当年的幻想还要轻易。

权力的快乐和情爱的快乐并不相斥。原来后者也只是前者的一部分。

他见到陆颐的第一面,就注意到了她身上的纯粹。她大大方方地夸他的手好看,似乎在她的世界里美就是该欣赏的,而欣赏就是要表达的。

江慎不是在这样的逻辑里长大的。他缩在卧室的衣柜里,听见父亲又一次殴打母亲的声音,听见母亲的哭泣和求饶。等他再大一些,第一次对着父亲挥起拳头,父亲几乎踹断了他的肋骨。

如果比别人弱小,连活着可能都没有资格。即使他接受了很多年的教育,即使他学了法浸染了形式正义,从心底里,他好像一直都那么觉得。

而陆颐的世界截然不同。她的成绩在全校第一梯队,却坚持不去条件更好的尖子班。她说:

“我其实觉得以成绩分配资源不太好。与其当受益者,不如做一点微小的反抗。”

晚风吹起她的头发,少女的眼睛亮闪闪地看着他,有些不安:

“你会不会觉得我有毛病?我爸妈说我想太多,这些事儿以后进了社会都多着呢,用成绩分配已经算很公平了。”

真是中二期的少女才能说出的话,江慎想。但他感觉自己的心被撼动了一下。

“我觉得……你很好。”

他说了这话,口中有些发干。这一天高三学生要放飞祈愿的孔明灯,陆颐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下“祝所有人都能获得幸福”。

灯火映着那几个字,忽明忽暗。江慎本来想随便写写的手顿了顿,在自己那一份上写:

“祝陆颐幸福。”

他想他会托举她、保护她,继续珍爱她的纯粹。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觉得这份纯粹不合时宜、碍眼,甚至想要将其毁去?

在陆颐回到他身边的每一刻,无论她如何隐藏,他总觉得自己无时无刻不在被审判。多年前在西山上那一幕仍然时不时出现在他的梦里,他和陆颐,原本该是来自一个世界的同行者,原本该亲密无间,但现在他却觉得自己现代人的身份那么碍眼。

如果他真的是个古代男性会怎么样?他想,陆颐会如何对他?

一个真正的太子,将陆颐从那样的泥潭里拖出来,她应该感恩戴德。她究竟凭什么对他不满?就因为这是他本该做的吗?

江慎不得不这样想。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一路滑坡,终于有一天他发现了卫琼英看自己的眼神。炙热、纯净、不带一丝质疑的忠诚。他几乎是得到解脱一样吻上她的嘴唇。

卫琼英年轻的身躯颤抖不已,她说:“我辜负了公主殿下和德妃娘娘。”

“哦?”他的手指捏住她的下巴,“那你愿意辜负她们吗?为了朕。”

“为了陛下,”卫琼英的眼中盈满泪水,“就算是死我也不怕。”

他已经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了,那时他对陆颐简直有一种报复的快感。他改换卫琼英的身份,将她在宫里捧起来,施予她无上荣宠。他想,在心里疯狂地呐喊,陆颐,你为什么不能这样爱我?这样爱我的人能得到一切最好的,难道你不羡慕吗?

他早已忘记,即使在陆颐还未爱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想给她一切最好的。

他早已忘记自己曾祝她幸福。

明熙意外身死的这一年,他三十四岁,这个年纪,他从未在心里真正定下过继承人。继承人预示着上一任的衰落和死亡,而他还很年轻;他心里对女儿和儿子并没有什么分别,但明熙做继承人需要扫除很多障碍。这些都是他要处理和考虑的。

而明熙就这样死了。这突如其来的死亡使他对明熙权力的一切防备都显得可笑起来。他想起明熙十三岁那年大病初愈,来到他面前要一个差事,从此他们如君臣奏对,再也没有过什么温情的时刻。

权力有它的边界。权力不能让陆颐像卫琼英一样爱他,权力无法挽回他的女儿。

但是这些重要吗?这些明明不是他的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他为什么会这样伤心呢?

花信的身躯血淋淋地被拖到他面前,只剩耳朵和嘴巴是完好的,为了听到问题和回答问题。

“招了什么?”

刑官躬身:“枪是皇后给的,查了记录,是河东节度使麾下的人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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