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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母般的女孩
楼嘉怡再次看去,一下子愣住了,林婉兮拍着她的肩膀,她才坐下。
那是身着漆黑西服的女人,双腿交叠,端坐在简陋的椅子上,仿佛女王孤独地久坐于高悬的王座。冷峻的脸色对抗着热血沸腾的万人体育场,隐隐有胜过的趋势。
似乎感受到目光,女人低头,冷峻的面容投射下同样冰冷的眼神,楼嘉怡流出冷汗,埋头缩回进班级集体中,仍觉得心寒。
终于到这里了,爸爸。
广播通知,呼喊参赛选手签字,薛山第一个离开签字台,跟随指引站到了白色的起跑线前。
翻整红色的竞赛服,用手抹平前后贴着的学校名称以及选手序号,竖起高高的马尾,她闭上了眼睛。
和800米,1000米,5000米,长达40公里的马拉松这些长跑和超长跑不同,它们允许你在运动中调整,在低速飞跃时寻求契机,脉搏和心跳将在刻意分出的数分钟内恢复到常规最高的百分之八十,然后再开始新的起跑。
400米径赛,无论多么有天赋和训练,都无法避免奔跑时产生的强烈的令人窒息的痛苦,跑完全程,不仅需要技术,速度与耐力,更需要它们彼此完美结合,选手们称它为无氧的极限。
在生理极限边缘咬牙支撑,在精神崩溃之际再勇敢迈进。
她选择了最艰难的径赛。
因为她在至关重要的比赛中输了,惨烈到不可接受的输法。
她没能救下父亲,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也失去了未来的一种可能性。
母亲宫秋格到场了,舅舅宫宜到场了,班主任齐祝在那里,楼嘉怡也在那里,朋友们举起校旗大声呼喊着,为她加油。
可她耳边只有无边无际的海潮声,破碎的海浪和月光融在一起,将把世界吞没。
400米一开始是直线,阳光像攀琴键那样,穿过三条跑道,来到了她脚下的那条。
起跑姿态是千锤百炼过的,需要精确的技术,她双手撑地,后脚踩在助跑器上,前脚离起跑线半米的距离,重心向前,她在压低身子的瞬间,肌肉流水般波动,仿佛一只蓄势待发即将猛扑上前的豹子。
她想象中,膝盖接触到的不是粗糙的橡胶颗粒,而是冰冷到刺进骨头的海水。
其他选手陆续就位,注视着发令员手中白色的发令枪,光的速度比声速要快,偏灰的烟雾蒸腾才是真正的起跑信号,瞬间反应很重要,起跑犯规的威胁让所有人都绷紧神经。
发令员穿过跑道,音响宣布400径赛即将开始,选手就位完毕。
跑道的所有人的身体都下沉,目光注视着前方,看着一圈圈永无止境的道路,荣耀就在一圈之内。
发令枪的扳机扣发,巨大的线性力量迸发出来,薛山第一个踏出去,引来热烈到极点的掌声。
atp和磷酸肌酸让薛山得以像火箭发射般出发,强烈的情感配合充沛的体能,她一往无前地朝目光里的小点冲锋。
薛山望着波涛汹涌的海,发起她内心以为的人生最后一次的冲锋。
她仿佛看见了那条海岸公路和被海浪摧毁的旅馆。
爸爸,他在水中起伏,对着她微笑,向她摆手,传递的信息很明确:“危险!不要靠近!”
可是爸爸,没有你,我该怎么度过接下来的人生呢。
薛山流出了眼泪,在急速中,眼泪如流星向后滑落,变作更小的水点。
没有人能在400径赛中全力跑过全程,也注定没有人在即将冻结的海水中发挥全力。
爆发式的冲刺只是一瞬之间的事,薛山和父亲的距离被拉开,她再次感受到小时候的无力,她惶急地想要敲打自己的心脏,破损的心脏修复后,仍然没能给予她理想中的速度,她迈出的步子是那样的渺小,她的体能是那样的薄弱,她摆着双臂,冲锋。
无氧糖酵解,乳酸堆积,薛山的脚被海水束缚,肌肉产生烧灼般的疼痛,她冲刺的距离和当年完全不一样
她长高了许多,比想象中还要快,疼痛居然让她停止了哭泣,她心渐渐沉沦。
疼痛很快超过了她能忍耐的限度,没有人,能全力跑过全程。
冲锋。
天渐渐黑了,黑云般的海浪悄无声息地淹没体育馆,耳边始终存在的嘈杂声被海浪彻底盖住,哗啦的滔天巨浪压过薛山,巨大的水压让她难以呼吸,她只好屏住呼吸,承受地狱般的折磨。
肺烧起来,肌肉被万千细长的刀锋切割,双臂每时每刻都像要从身体中甩出去。
爸爸的头颅在漆黑的水流中起伏,薛山决眦欲裂,与身体传来的濒危信号做斗争。
她不要性命地跑,缓解痛苦的强烈欲望被战胜了,她在跑,快跑!
没有时间了,哪里有后悔药,哪里有时光机,时间错过了就再无法挽回,那是唯一的机会,稍纵即逝。
人踏进一条河流,就不能在日后返回,河流还是河流,但全都变了。
时光会将所有的一切都扭曲成看不懂的样子。
死亡在终点等待着。
薛山再次哭了,她看不到父亲了,这么多年过去,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有些模糊,取代父亲记忆的是照片上的父亲。他们不一样。
我在做什么。
我在哪里。
我是谁。
我要狂奔向何处。
天黑了,日已西沉,月光被海浪遮蔽,光芒不剩。
她什么都看不见,听不着,也感受不到了,脚下究竟是坚实的跑道还是松散的泥沙,她究竟在追求着什么。
爸爸,你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