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这天从苏家小院出发,晚霞像烧红的烙铁,在浩瀚无垠的天边成片地隐去。
苏星回所乘的仪舆驶过畦田一样的坊市,行在一条截然相反的路径。平稳的仪舆里,苏星回看见做完天工匆忙归家的男人,挨家挨户里点亮了灯,还有裴府朱门前陈设的り。她数了数,共十四柄赐戟。
初夏熏风,り闪耀发亮。
此时此刻裴彦麟又在做什么呢?
苏星回放下车帏。夜幕下的洛水潺潺流向东边。
车毂驶进紫微城,走过甬道。重门在身后缓缓闭合,落下一串清晰幽长的鱼钥声。当中官叫停,苏星回扶裙步下仪舆。
站在空旷昏暗的庭阈,雪白的梨花在夜色下芬芳绽放,她仰起头,月辉笼向她光洁的额头,纤薄的削肩。蓬莱殿里迎接的宫人愣在原地,她们看见月下走来一位气韵沉淀的妇人。妇人有着芙蓉面,远山黛,她目光坚定,眉宇间依稀还有几分英气。
四下寂然,纱灯伴着她的绣履拾阶而上,照出杏黄的裙边。
苏星回转过头,城楼高大,屋脊上瑞兽望月。
这就是紫微城了啊。
“今夜起昭媛就住在这里了。”
红衣中官把她引见给一位二十出头的宫女。
宫女眉目清秀,笑容恬淡,有着一张盈润的圆圆脸庞。但她身段修长,皮肤红润紧致。
她朝苏星回行礼,“奴唤宝红。”
宝红已经带领宫人收拾出了住所,绣阁里窗明几净,纤尘不染。
穿过绫罗层帷,水精珠帘,一张曲足香案上金炉喷香。苏星回细心打量,三彩柜设在玳瑁镶嵌的坐床旁,十步远是一架六曲屏风,屏风边是葡萄纹花鸟铜镜。
苏星回好像才从茫然中醒过神,“这里是,掖庭宫?”
“不是。这里是后妃所居的蓬莱殿。”
宝红为她脱下外衫,“昭媛是救驾的功臣,圣人钦定的二品女官,掌管内廷要务,怎能屈居在掖庭宫。那是内侍省管辖的去所,发落的是罪臣的妻女和奴婢。”
“罪臣妻女……”苏星回若有所思。她的念奴就是葬身在此。
宝红递上银水瓶,苏星回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宝红又道:“昭媛,明日散朝后要去长生殿陛见。奴伺候您洗漱吧。”
苏星回在妆台落坐,嬷嬷拆去钗环珠饰,宝红熟门熟路地打开屉柜,捧出一个白瓷蛾纹盖盒,食指剜出香膏,在她脸上涂开。
她手法很轻,洗完脸再抹香脂时也用的是同样均匀的力道,苏星回几乎可以清晰地感觉到掌心的纹路。总的来说,不大像一个伺候过贵人的宫女的手。
在宝红为她洗漱完,收拾的功夫,苏星回盯着她的手观察。十指骨节匀停,看起来相当有力。
她观察相当小心,宝红竟然十分警觉,转了个身,端起水盆走了出去。
稍时回来,宝红还是那张笑吟吟的面孔,“昭媛在家时常用哪些香,奴去换上。”
苏星回道:“我不懂熏香,都可以。”
宝红想了想,道:“鹅梨香清新活泼,有助安眠,最宜入寝焚用。”
“就依你所言吧。”苏星回起身走向睡床。
“奴就在间壁陪侍,昭媛有什么需求吩咐便是。”宝红说完也退下。
在外间的箱柜里,宝红寻出装香的盖盒,夹出一枚香饼,置入金炉。做完这些,见苏星回已经阖上眼,宝红取下灯罩,掐灭了烛芯。
沉香木的寝床就设在屏风之后,挂一顶银红色的连珠帐。苏星回在帷帐里轻抚着胸口。初来乍到,她还不适应,睡意来得格外迟。
大概曾魂失在此,在紫微城的这天夜里她梦到了病死掖廷宫的念奴,出了一身冷汗。
宝红过来叫醒她时,苏星回还有一种如梦似幻好不真实的错觉。
“圣人升朝了吗?”
宝红道:“快卯时末了,前朝该放仗了。圣人都是寅时末准时升殿的。”
匆忙地洗了把脸,她抹上面脂,扑上妆粉。望着铜镜里稍显干净的脸色,苏星回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她成功地改变了这场祸事最大的源头,接下来还有一段路要走,她不能松懈,要振作着继续朝前走。
草草用毕早膳,苏星回起身出发时,圣人的寝居长生殿里来了一拨人,又走了一拨人。只有女尚书薛令徽不曾离开半步。
薛令徽穿一条水红色齐腰襦裙,草绿的上襦外罩着月白色暗花纹短帔。她温婉娴静,不仅容貌秀美,知冷知热,还会作诗,文采斐然。这也是她能常年伴驾的原因之一。
下朝后,她一如既往地侍奉在长生殿。女帝用着御膳,她跪坐在饭床旁。
水红的长裙委地,薛令徽手捧黄麻纸,娓娓道来。她条陈清晰,口齿明了,坐在下首的褚显真即便听过无数次,也还忍不住侧目。
读毕,薛令徽就条陈中所述情况,代为询问:“是淮南道全部的消息了吗?”
褚显真回答:“是。”
薛令徽将黄麻纸呈给女帝,再问:“豆卢U无罪自然开释,但无风不起浪,他遭御史台多人弹劾,必有行为不检的地方。依你之见,可有异常?裴相公推鞫期间,私下是否出入门户?”
褚显真叉手道:“他行事谨慎,遭到审讯之后,再三请求辞去按察使的职务。裴相公已接收他的辞表,不日便会返京。”
“豆卢U在那呆得也确实够久了。他心里不踏实,裕安也会不踏实,回来也好。”女帝手扶凭几,坐起身来,“裕安怎么样了?”
褚显真道:“公主持斋茹素,宁平县主偶尔送些东西去。”
女帝点头,“令徽,三王是否奉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