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林阿姨和杜皓是在第二天晚上回来的。
姥姥去了林阿姨的卧室,江潺和蒋宁屿则去找杜皓。他们走进杜皓的卧室时,看到很多抽屉被胡乱地拉开了,柜门也都敞开着,杜皓正躬身站在衣柜前,拿出一件又一件衣服,看一眼,又很快放回去。
他似乎在找东西,江潺走过去问:“在找什么?”
“校徽,”杜皓又抽出一件衣服,“学校说以后都要带校徽。”
他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但走近了,江潺看到他的眼睛很红,整张脸都有些浮肿,是长时间痛哭过的模样。
江潺从小跟杜皓一起长大,却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除了极少数挨杜叔叔揍的时候,杜皓总是一副嬉皮笑脸、没心没肺的模样,仿佛天塌下来都不算什么大事——反正有他爸给他顶着。但杜叔叔现在忽然走了,杜皓的天就猝然塌了下来。
“什么样的,”江潺不敢在他面前轻易提起杜叔叔,于是顺着他的话说,“我们帮你一起找吧。”
“白底红字,上面写着长沄体校,”杜皓转过身,给她比划了一下,“大概就这么大。”
江潺于是跟蒋宁屿帮他一起找起来,他们翻箱倒柜好半天,几乎把杜皓房间里所有的柜子箱子都拖出来翻找一遍,还是没能找到那枚校徽。
“你记得最后一次见到是在哪吗?”中途蒋宁屿问了一句。
“不记得了,可能拿回来就随手扔了吧,找不到就算了。”虽然这样说着,杜皓还是把柜子上面最后一个没找的箱子搬了下来。
但搬到床上他才意识到这里面不可能有校徽,因为里面盛放的全都是他小时候玩过的玩具,几年前就被他爸扛到了衣柜顶上束之高阁,而校徽是一年多前才发下来的。
他这才发觉校徽找不找得到根本就不重要,他大可以去学校再领一个,而现在他不停地翻找,其实只是想让自己忙碌起来,因为只要一闲下来,他就能感觉到无边无际的空寂和恐惧,那让他无助、无措、无所适从,让他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这一切,忍不住一直流着无用的眼泪。
江潺跟蒋宁屿把房间的抽屉柜子都找了一遍,仍不见校徽的踪影,转而寻找房间的各处犄角旮旯。手电筒照到柜子缝隙的深处,江潺终于发现了那枚校徽:“找到了,在柜子缝里,我们找东西把它够出来。”
这话说完,却没得到杜皓的回应。她和蒋宁屿回过头,看到杜皓手里捧着一个黑色的手柄,正低着头愣神。他们几乎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几年前杜叔叔专门从城里给他买回来的小霸王游戏机的手柄,也是镇上第一台和唯一一台游戏机。
杜皓背对着他们,平直的肩膀抖动起来,然后倏地塌了下来。他像是一瞬之间失去了全身的力气,无力地蹲下来,怀里抱着他幼年时的游戏机泣不成声。
那天江潺和蒋宁屿陪着杜皓待到了很晚,姥姥也陪着林阿姨待到了很晚。
回家之后,江潺又失眠了。与昨晚一样,恐惧的情绪再一次铺天盖地席卷上来。于是她又去找了蒋宁屿,蒋宁屿跟她一样睡不着,两人在院子里坐到了快要天明才回去,然后江潺在蒋宁屿轻微的呼吸声里渐渐入眠。
江潺一周之后放假回家,杜皓已经不在家了。
傍晚她去给林阿姨送姥姥做的松花蛋时,林阿姨跟往常一样,在灶台前准备着晚饭。仅仅过了一周,林阿姨就迅速消瘦下去,精神看上去也有些沉郁。
但看到江潺过去时,她仍朝江潺笑了笑,跟往常那样说:“潺潺过来啦。”
“林阿姨,这是姥姥腌的松花蛋,”江潺把篮子递给她,“姥姥说这次腌得很成功。”
“好啊,”林阿姨接过篮子,把里面盛着的松花蛋一个个捡出来,“正好你用这个篮子再盛点无花果回去,今年接了很多果,杜皓也回来得少,你跟小屿多吃一点。”
江潺看着她把无花果放进篮子里,问她杜皓最近怎么样了。
“他挺好的,最近又开始认真训练了,教练也跟他说了,身体暂时的发育条件不太好,不代表以后都不好,而且技术其实是可以弥补条件不足的。”林阿姨把篮子盛满了,递给她,“吃完了再来拿。”
江潺接过来,说“谢谢林阿姨”,又说:“姥姥晚上做手擀面,说让你一起去我家吃。”
“好啊,”林阿姨说,“那等我把这个菜炒完,端过去跟你们一起吃。”
江潺点点头,挺开心她能过来一起吃。她觉得自己平时上学不在家时姥姥太孤独了,有林阿姨陪着姥姥,她也能更放心一点。
她提着那篮无花果转身要走,走到院子里,忽然又想起什么,转过身又走回了厨房的门口。
“林阿姨,人生就是会有很多无常的,”江潺看着林阿姨认真地说,“但只要坚强一点,生活就会继续下去,然后慢慢回到平常的样子。”
她不知道这句话会不会太过幼稚,林阿姨看上去是个这么坚强的大人,或许并不需要自己说什么安慰的话语。但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在她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这种不幸的事情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她每天都在思考这样的问题,而这句话是她思考出的结果。想清楚这话之后,她就变得好受了一点,现在她把它讲给林阿姨听,也希望能让林阿姨好受一点。
林阿姨起先怔了一下,然后朝她走了过来,抬起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用很温柔的语调问:“妈妈走后,你就是这样过来的吗?”
江潺看着她点了点头:“嗯。”
“好啊,”林阿姨伸出手臂,俯过身抱住了她,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拍了拍,“我们都要坚强一点。”
那之后,江潺明显感觉杜皓忙了起来,有时候送东西都是跑着过来的,说一会儿就要回学校训练。
杜皓训练得怎么样江潺知道得也不太具体,撑杆跳这项目太小众,她除了奥运会和亚运会期间在电视上看看比赛,其他时候很少能接触到此类消息。
但她能明显看出在杜皓身上发生的变化——之前从林阿姨那里听说,杜皓的上肢和核心力量是他最薄弱的地方,而现在,她看着杜皓手臂的肌肉逐渐隆起,整个人明显从之前的单薄变得结实了许多。他的肩膀也变得愈发宽阔平直,看起来可以扛下更多的重担,不再是那个总是塌着肩吊儿郎当的少年。
除了肉眼可见的肌肉线条,杜皓还往家里捧回了几张奖状。以前他总是长跑成绩比较突出,短跑则相对薄弱、爆发力欠缺——这对于他练的撑杆跳项目来说也是个很大的弱点,而在这次的春季市运会上,杜皓的短跑拿了全市第二,是他前所未有的好成绩。
杜皓的状态也渐渐不似以往那么消沉了,杜叔叔刚走的那段时间,他变得话很少,江潺见到他也不太敢跟他开玩笑。但几个月过去,他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两人之间也恢复了一见面就要斗嘴的状态。
——时间似乎会治愈一切,就在江潺逐渐接受了自己没有了妈妈、爸爸也有了新家庭的同时,杜皓也逐渐接受了爸爸已经不能继续陪伴自己的事实。
日子一天天地往前过着,杜叔叔突然去世的消息之前犹如石子投湖,在镇上激荡起很长一段时间的讨论,渐渐地也成了一件虽令人扼腕却不再被频繁提起的旧闻。人们的注意力和讨论中心很快转移到了其他的新闻上面。
镇上似乎从来不缺此类新闻,不知是因为以前年纪小没注意大人之间的谈话,还是因为突然近距离接触两次死亡,开始关注起类似的消息,亦或许是因为村子里的老人越来越多,这种突发事故也随之变多,总之江潺越来越频繁地注意到,村子里的人凑在一起时,总在谈及谁谁心梗、谁家的婆婆忽然中风、谁谁又在前一阵毫无征兆地猝死……
那些张家李家的人名江潺对不上号,但每每听到这样的消息,总是会一阵心惊,继而快步走过去,不想听到更多关于这种事情的讨论。
但这个“多事之秋”熬过去之后,好消息来得也让人猝不及防。
先是五月份市运会之后,杜皓入选了省队,距离职业运动员又近了一步。
再是七月份,中考成绩出分,蒋宁屿考了全市第一。市里三个重点中学都派老师上门抢人,蒋宁屿最后选了本部的实验中学——除了实验中学给出的五万块的丰厚奖学金外,还有另一个他没跟任何人说过的理由。<
小时候江潺很讨厌夏天,觉得潮湿而闷热,人在日头下暴晒一天,晚上回来身上会脱掉一层皮,导致她不敢在外面玩太长时间。
而现在,相比下雪的冬天她开始更喜欢夏天了,觉得这是个热烈的、蓬勃的、更容易发生好事的季节。
七月份的一个夏夜,他们三个躺在平房顶上,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离别气息——明天杜皓就要去省城了,要开启他人生的新阶段了。
江潺想到她很小的时候,就坐到姥姥怀里,跟林阿姨怀里的杜皓互相扮着鬼脸。后来两个人稍微长大了一点,开始互相打闹追逐了,姥姥和林阿姨就在后面一迭声地嘱咐,别在平房顶上跑,太危险了……再后来,江潺开始跟姥姥学着做漆了,觉得杜皓总来招惹自己,烦得要命,开始嫌弃这个自打出生就认识的发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