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第四十三章
众人见竟有人能接下霍炬这浑不要命的一掌,甚至反将他震到吐血,不禁大是惊骇,一齐擡起头来,向霍炬身后看去,却见原来是赵无咎到了,不禁同时惊呼一声。
霍炬恨发如狂,杀心暴起,本就只差一个由头便要发作,忽然听见身后响动,也不问来人是谁,当即便是一掌拍出。他这一身气力,若能当场发出,如江河直下、一泻万丈,其实倒也不失痛快,却不料发至一半,反被挡回,他登时心脉震荡,喷出血来。
赵无咎方才赶来时,见众人将钟为围在中心,人人神情灰败,本已料知一二,便想上前探查。却不料霍炬竟如不识得他一般,不问缘由、暴起伤人,反手便是一掌劈来,眨眼间已至面前。他见这一掌的威势,心知无论如何躲不过去,于是只得运气接下。
幸而他内功深湛,收发由心,方一起心动念,内力便已聚至右掌,同霍炬结结实实地对了一掌。两掌相交,赵无咎但觉一阵排山倒海之势从霍炬手臂直扑过来,若非他内力深厚,方一察觉,便即运气相抗,不然恐怕已伤及筋脉。虽则如此,他却也不禁后退一步,气血翻涌,心中暗惊:幸好是由我来接这一掌,若是换做旁人,挨了他这一掌,如何能有命在?‖
他手掌与霍炬黏在一处,有心想收回内力,去一旁查看钟为情况,可形势如此,却也由不得他。霍炬手掌上内力源源不绝,他若贸然撤掌,霍炬内力直扑过来,他恐怕反要为其所伤。
幸好霍炬吐血之后,神志顿复,见来人是赵无咎,便即收了内力。赵无咎见此,顺势也撤了掌力,同他分开。霍炬两手垂下,却是一言不发。
这时红日西沉,残阳如血,重重远山一片暗色,只余这高台之上还有几分赤红色光亮。霍炬东面而坐,浑身笼于暗影中,只能看出漆黑的一团人形,让人看不出面上神情。
赵无咎越过霍炬上前,探向钟为脉门,见他脉息断绝,心下一沉,便问:“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识得风万里,只知这些人中,霍炬与钟为最是亲近,因此这句是向他问出。不料霍炬却不应声,如同未听见一般,反是一旁廖九垓将方才情形说与他听。赵无咎听过之后,沉吟片刻,盘膝坐在地上,扶起钟为上身,点向他身前身后各处大穴,每点一处,都轻轻点头。可钟为脑袋垂下,仍无一丝反应。
霍炬从旁看着,心中却有一丝希望暗暗升起。他虽对赵无咎一向颇有微词,打心底里瞧他不起,可赵无咎毕竟年岁甚长,武功说来也实有几分高明之处,说不定当真能有法子救钟为回来。
他目不转睛地瞧着,心里什么也不敢想,唯恐自己一生作恶,上干天谴,若是心里盼着钟为被赵无咎救活,这贼老天便要偏不如他所愿,反而要断这一条生路;更又怕他若反过来盼望钟为救不活,却反而遂意,因此这当口竟一个念头也不敢生出。
赵无咎验查过钟为浑身大穴之后,又将右掌贴在他膻中穴上,将自身内力缓缓注入进去。霍炬瞧见他费了这么半天的功夫想出来的法子,却是自己方才已试过的,心里那一丝希望便即被凉水扑灭。
他一霎时心如死灰,环视众人一圈,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暗暗道:若是他终于救不回来,当真殒命于此,我定要今日高台上的这几人,算上单不语、赵无咎,一个个都给他陪葬。我一人固然对付不了他们那么多,可往后十年、二十年,我使些计谋、逐个击破,总有功成那一日。
他先前见众人出手救治钟为时,说是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当时未必不是出于真心。可恩仇之变,竟只在反掌之间。一旁众人,如廖九垓等,万料不到他们好意救人,却反要遭他恩将仇报。至于风万里,同他有十余年相交之义,自是更加想不到自己也在此列。
赵无咎运气片刻,身上已热气蒸腾,头顶之上缓缓升起一道白汽,脸上微现红光,显然还未放弃。十六年前,廖九垓为钟为疗伤时,也和现在一般无二,如今时过境迁,不曾想此情此景却又重现。霍炬心中一酸,再忍不住,心底下隐隐约约又涌起一丝希望,终于暗暗道:若眼下能与十六年前一般结果,便是让我从今往后再不杀一人,那我也心甘情愿。
他这念头还未转完,忽然,竟见钟为身子一鼓,胸口起伏起来。霍炬瞧着,呆了一呆,一时未及动作,先怔愣了片刻,好像浑不知发生了什么,随后浑身一震,猛地回过神来,竟是手脚并用,三两下爬上前去。
方才即便是他跪地向人磕头之时,仍不失周身气度,让人不敢轻视,可他现在恨不能连滚带爬上前,这幅狼狈之态,便是连普通人也不如,让人看着甚至觉出几分滑稽,可在场众人当中却也无人有心嘲笑于他,不禁一齐向钟为望去。
霍炬扑到近前,借着最后一点暮色凝视钟为面孔,见他面上竟渐渐恢复了几分人气,只觉胸口当中让什么一撞,竟是说不出话来,忙又去握钟为手腕。触手但觉一阵温热之意,凝神细探时,竟觉出皮下脉搏由微弱渐渐沉稳,内息缓缓流动,全无窒碍,不像方才那般凶悍,却又绵绵不绝。
赵无咎缓缓放下钟为,霍炬忙从旁接过,让钟为枕在自己腿上,对赵无咎拱一拱手,颤声道:“真人大恩,霍炬定当铭记在心,永志不忘。”
赵无咎收气于丹田之中,闻言摇一摇头,“救人危难,本属当为,何况我对这孩子甚是喜爱,更加要全力一试,幸好竟当真奏效。说来,我能先一步赶回,也是有赖这部《九阳真经》。”
原来论剑之初,赵无咎并不上山,乃是那日在武当山上,霍炬与他商讨后,埋伏下的后招。霍炬心知逍遥派自恃武功高强,行事霸道,又无正道之谓,从不顾忌脸面,在华山之时为夺天下第一,恐怕会有什么惊人之举,于是便请赵无咎携真经观望一阵再行现身。
没想到这一招当真派上用场。山顶众人武功尽失,赵无咎却得以幸免,反而设法引走了古剑庸。否则若是古剑庸在此,钟为打败了魏移天、吴易日之后,且不说他真气行岔、已无还手之力,便是一如往常,恐怕也非古剑庸的对手。若如此,现在台上这些人,哪个还能有命在?
廖九垓闻言便问:“师哥,莫非你方才已同古剑庸比试了一番?可将他毙于掌下了么?”
赵无咎摇一摇头,还不及说话,远处却传来一道声音,但听他声如洪钟,悠悠不绝,由远而近,话音未落时人已至近前,“古某武功虽然不甚高明,可赵真人倒也未必能将古某毙于掌下。”
众人循声看去,却是古剑庸已赶回。但见他一袭青色长衫,在数百人面前负手而立,如山峙渊渟,丰标不凡,即便众人早已闻其恶名,一见之下,竟也有不少人为之心折。
古剑庸环视四周,见几个弟子已死,尸身散落各处,云无定也已成了一具死尸,只剩自己一个,即便是寻常人看来,也知他已是大势已去。可他却神色不改,既不惊慌,面上也无一丝悲伤之色,只对赵无咎道:“一别十多年,赵真人当真让古某刮目相看了。”
赵无咎道:“惭愧,贫道能比古掌门快上半刻,乃因事先修炼了一阵《九阳真经》,倒有几分胜之不武。”
原来他方才同古剑庸比试,乃是比拼轻功,而非动刀动枪、比拼拳脚招式。因着后者可当着天下英雄的面一较高低,轻功却要另外设法相较,这才提前比试一番。十余年前他与古剑庸那一战,二人皆受了伤,真元受损、功行有缺,他二人武功在伯仲之间,所受之伤也是一般无二。
可一年前,钟为来武当送上四部《九阳真经》,赵无咎翻阅时,竟从中悟出疗伤法门,依法修炼,不出半年,竟当真修复真元,武功大成。因着他平素修炼的武当九阳功便脱胎于这部《九阳真经》,二者同出一源,因此修炼时日虽不多,却已大有裨益。这次能比古剑庸先一步赶回,救下钟为,便是因为这部真经的缘故。
霍炬想到此处,心中如同划下一道霹雳:当日钟兄执意要将《九阳真经》送上武当,我虽嘴上不说,可未尝没在心中暗笑于他,没想到这真经竟在一年之后,反过来救了他自己的性命。更不必提当日他阻拦于我,从我手中执意救下单骏性命,若非如此,恐怕他现在已然无幸。一时间,只觉天数幽微,却中有大道,变中有定,可悟而不可言。低头见钟为神色平静,似乎正在安睡,不由得紧了紧他的手。
其实他却不知,《九阳真经》救下钟为之处,还不止于此。方才他自己同样也将内力注入钟为经脉之中,却徒劳无功,赵无咎故技重施,反而见效,并非是因着他内力不及赵无咎深厚,更不是他心意不诚,实乃因为赵无咎已修行过真经,时日虽短,体内却已蕴含一道九阳真气。钟为方才内力暴涨骤泄,经脉震荡之下,内力竟尔枯竭,待赵无咎以内力注入后,赵无咎身上的那一丝九阳真气,却振起了钟为的一身内力,他身上的九阳功得此为引,竟重又运转起来,这才起死回生。
另一边,古剑庸闻言道:“真经既在真人手上,真人练了,也是天经地义,惭愧云云,自不必说。这九阳神功究竟如何厉害,古某倒是想向真人讨教一二。”
赵无咎听他言语中已有邀战之意,怕一会儿斗将起来,众人同在高台上,恐被误伤,便对廖九垓道:“你先带众人下台去。”
众人见此情状,不待他开口,便已各自下台。人人皆知片刻后便要亲眼瞧见当世两大高手对决,不由得屏气凝神,两眼望着台上,一声大气也不敢喘。
霍炬俯下`身去,一手托住钟为后颈,一手扶住膝弯,一运气将他打横抱了起来。风万里听他闷哼一声,心知他方才所受内伤不轻,便道:“掌门,还是我来罢!”霍炬只摇一摇头,自己向台下走去。
他寻了一偏僻处,本欲将钟为轻轻放下,不料却抱着钟为,一跤跌坐在地,不住喘熄。他方才同赵无咎对了虽只一掌,却震伤了经脉,而后乍悲乍喜,到现在也未及调息上片刻,小腹丹田之中有如万剑攒刺,胸口之中更是烦闷难言,当真难过欲死。幸好他抱得甚稳,跌倒之时,倒也没将钟为摔在地上。
霍炬怀抱着钟为,喘熄片刻,正要将他放下,却忽觉脸颊一热,不禁微微一愣。低头看去,只见钟为竟是已经醒来,两眼正望着他,看着有几分糊涂,也没注意自己身在何处,见霍炬离着甚近,便像往常刚醒来时一样,下意识地在他脸上轻抚两下。
霍炬平日里便最爱他如此,每当此时,下一刻便是凑过去吻他。何况在这失而复得的关口,又得他如此,心中一霎时爱意无穷,不顾此时二人正在这大庭广众之前、众目睽睽之下,竟是俯身下去,就着这个姿势,在他脸上轻轻吻了起来。
风万里虽知他二人关系,却万没料到霍炬竟能当众为此惊世骇俗之事,不禁大惊失色,忙向四周看去。此时天色已晚,高台四面已插上火把,将华山顶上照得灯火通明。众人目光虽大多都聚于台上,可他二人毫不遮掩,仍引得几人看了过来,一见之下,皆面露惊骇之色。
单骏便在其中。他大惊之后,待回过神来,不禁重重哼了一声,暗道没想到他从前在酒楼之时竟没说错,这姓霍的生成这副模样,果真是做了兔儿爷。可他转念想起霍炬的心机手段、内力武功,又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去想,这“兔儿爷”三字,也实难和他牵扯在一起。
断袖分桃之事,若是寻常人做来,自是免不了被人戳着脊梁骨大加挞伐。可武功到了他二人这地步,便是伤风败俗,也成了风雅韵事。单骏虽看在眼里,有心想说什么,想了一想,终是又将话咽回了肚子里去。
他二人吻了一阵,钟为渐渐清醒过来,这才想起这是在华山顶上,脸上一霎时红了,向后一仰,同霍炬分了开来,而后自己坐起身,忙向一旁看去。见不少人暗暗打量自己,心中赧意更甚,忙避开众人视线,又转头看向霍炬,只拿后背对着他们。
他虽暗怪霍炬不该当众如此,可见了霍炬眼中温柔缱绻之情,却也不出声责备。回想一阵,又在自己身上摸摸,只觉一身内力如水银一般,在经脉之中缓缓流动,惊喜道:“霍师弟,我此刻竟好像已全好了,而且似乎比先前还要……唔,还要更好了。”
霍炬全然不在乎旁人,做了如此之事,却脸不红、心不跳,闻言拉住他手,微笑道:“这是自然。方才许多人全力救你,你自己却睡得很香。”随后便将自己与廖九垓等人如何为他打通穴道、单不语如何横插进来、赵无咎又如何起死回生之事对他一一讲来,却对自己如何跪地磕头,又是如何伤心欲狂、同赵无咎对掌之事略过不提。
钟为怔怔听来,不由得“啊”了一声,暗道:原来我这一条性命是被这么多人一同救下的,等论剑一毕,我须当好好感谢他们才是。他看着霍炬,又想:我方才在鬼门关走过几回,霍师弟定然十分忧心于我。他如此想着,便就着火光,上下打量霍炬一番,见他前胸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大滩血迹,手臂上的衣衫也不见了,便问:“霍师弟,你方才受伤了么?”
霍炬闻言一愣,也低头看去,随后不甚在意地拿手抹了抹,道:“这是旁人的血。”:-)
不料钟为却摇一摇头,手腕一翻,已探在他脉门之上,“你先前立誓说,除逍遥派门人之外,决不向旁人发难。可逍遥派众人都已死了,我瞧古掌门又并未受伤,你既已答应了我,那么这便定不是旁人的血。霍师弟,是你自己方才受了什么伤么?”
他探得霍炬脉象紊乱,显然不止受了伤,而且受伤还不轻,不禁吓了一跳,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却反被霍炬抱住。霍炬身上内息乱走,疼痛甚剧,原本已在强撑,听他竟这般全意信任于自己,几乎想也不想,一霎时便软下`身去,伏在钟为身上,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之上,在他耳边低声道:“钟兄,我真想把这颗心挖出来给你。”
钟为听他说得这般血淋淋的,不禁又摇摇头,在他背上轻轻抚了抚,不再追问,只道:“霍师弟,你起来,我助你调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