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第三十二章
那七个点苍弟子自练成这阵法之后，还未尝败绩。合七人之力于一身，无论打在什么人身上，都所向披靡、攻无不克，想来普天之下，除了教主一人之外，再无人能接下他们七人这全力一击，不料今天却踢到了铁板。
七人心中不由得同时惊问：这平平无奇的小子，到底是什么人？
忽然，只听那“平平无奇的小子”大喝一声“去罢”，几人但觉一阵排山倒海之势直推过来，口中齐齐涌出一大口血，身子不由自主便向后飞出，一个压一个地叠在地上。人人都觉浑身的骨头似乎都散了架，丹田之中空荡荡的，连站起都不能，更不必提起身迎战。
最上面那人勉力道：“我们几个不是你的对手。可你也别得意，凭你的这点功夫，到了我们教主面前，也是死路一条，他老人家随便动一动手指头，便能取了你的性命。”
钟为站在原地，无暇答话。他方才运满了真气，这时只觉体内真气鼓荡，胸中烦闷，燥热难言，自他练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等事情。他方才忽然猛一运气将这几人击飞，并非是有意为此，实在是因为他运气越久，便越如受火燎，自觉若再耗上片刻，胸口便要胀开似的，这才不顾会打伤几人，全力一击。
他手按胸口，忽地想起秦摘星死前之状，心中一凉，忙极力收摄心神，调整内息。过得片刻，经脉之中磅礴奔涌的内力渐渐化成小股，又终于平息下去，看来已无事了。钟为虽恢复如常，却仍怔在原地：莫非我练功时也出了什么岔子？可我分明句句皆依书中所言，实在不该如此。
霍炬且战且向他靠近，又扔开一人，总算跃到他身边来，摇头笑道：“钟兄，方才我还想着你会如何破解此阵，却没料到你是一力降十会，佩服、佩服。”
钟为回过神来，脸一红道：“我方才实在是因为没想出应当如何破解。”
“你也不必想出如何破解。”霍炬对着那人堆一笑，顿了一顿，又补充道：“钟兄，你与人对敌太少，临敌经验不足，因此才想不出。等日后到了西昆仑，我再每天与你好好拆招。”⊙
他说这话时，存了一半的私心，钟为却不知道，反而感激道：“嗯！多谢你了。”
他二人又向上去，终于到了山门，钟为仰面瞧见那上面石刻的“点苍”二字，竟仍同这十八年来他时时见过的一般无二，既亲切、又熟悉，不禁生出物是人非之感，一时悲从中来，高声喝道：“点苍派钟为在此，请萧教主出山一叙！”
他这一声响彻山谷，回音不绝，即便是山下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山门后面却全无动静，仍静悄悄的。钟为身形微动，霍炬却拦住他道：“钟兄，里面恐有埋伏，仔细些。”
钟为点一点头，便即飞身进去。那点苍教主如今离他只一步之遥，前面便是龙潭虎穴，他也要闯上一闯，何况此处本就不是什么龙潭虎穴，而是生养他长大的地方。
二人再向上去，倒没再遇见伏兵，到得山顶之后，只见此处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已没有旧时半分情貌，一串串年幼的婢女见了他们，尽皆尖叫着四散而逃。
这时忽然见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钟为一把拉住他，“请问你们教主在哪里？”那人形容畏缩，哆哆嗦嗦地向他指了一处，“教主在那边。”
钟为松开他，便要拔足而去，那人长松一口气，转身便跑，霍炬却忽然从后面叫道：“教主！”
那人当即停步回头，虚起眼睛看他，面上下意识地挂起骄矜自持之色，当真仙风道骨，好一派宗师气度。如此过了片刻，只见他顿了一顿，忽然神情大变，肩膀一垮，面色惨然，浑身发抖，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霍炬微微一笑，朝他走了过去，“我听人说萧教主乃是中原第一等的大教里，古往今来的第一等人，怎么见人就逃，不敢应声呢？我们两个不才，想讨教一下教主的武功。”说完，他一掌拍在旁边的假山上，霎时间，但见石屑纷飞，一块石头炸成数块，哗啦啦落在地上。
这人见了，不禁面无人色，嘴唇发紫，抖得愈发厉害，抖到极处，竟忽然屎尿俱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位饶命，小人实在不会什么武功……不敢，不敢献丑。”
霍炬按住口鼻，不禁向后退出一步，钟为却反上前道：“你不会武功，如何做得教主？”
这人道：“二位容禀……小人在点苍教中，只是名为教主，其实大小教务，全由三位护法把持，即便是要我对着教众说一句话，说些什么，也是护法事先交代好的。这次惹得各位英雄好汉发怒，实在和我……和我没有什么干系。给两位大侠添堵了！如有冒犯，千万海涵！”说罢，伏在地上不住叩头，将石板磕得咚咚有声。
霍炬饶有兴致地，“你堂堂男儿，怎么就甘心受他们摆布？你若一句不实，便和那石头一个下场。”
“是、是！”那人磕头如捣蒜，“岂敢欺瞒两位英雄！小人原本只是寻常市井，后来侥幸得三位护法青睐，他们想要开宗立派，须得推出一个人做教主，三位护法不便亲自为此，又瞧小人生得有几分做教主的模样，便选中了小人。点苍教创立之后，内外门弟子都要按月献上束修，加上走镖赚来的钱，还有收来的田租，每年收获巨亿，不过却也不是大头。”
他说到后来，渐渐平静，深吸一口气，竟有几分侃侃而谈的意思，从地上直起了身，神采飞扬起来，“不瞒两位，当教主，得巧立名目，拉拢豪绅，缴税捐款，以保平安。他们交了，才能让百姓跟着交钱。得钱之后，豪绅的钱如数奉还，百姓的钱，一九分成——小人拿一成，三位护法一人各拿三成。”
“小人坐在这个位置，只是因着三位护法想要让人相信有这么一个点苍教，别无其他，教主的位置上坐着什么人，那更是全无干系。若小人胆敢有所忤逆，第二日教主的位置上便能换一个人，两位英雄说说，小人怎敢不唯命是从？”
霍炬点了点头，“怪不得这么大的点苍教中没有一门像样的功夫，原来这是个假教派，学的是假功夫，甚至就连教主都是假的……有趣、有趣！”
钟为问道：“那三位护法人呢？”那人苦笑道：“他们听见山下大噪，声音愈来愈近，知道无可挽回，便各自脱身，早下山暂避风头去了。”
钟为又问：“请问你刚做教主的时候，曾在山顶见过几座墓么？”
那人闻言一愣，想了一阵，随即点了点头，“大侠所说，可是旧点苍派钟掌门和他几个徒弟的墓么？这些墓后来被人推平了，尸体也用草席裹上，扔到山下去了，听说其中一个墓是空的，里面只有几件衣服，所以总共是三具尸骨。”
钟为这时已有准备，听他这样说，也不如何惊讶，只伏地磕了三个头。他额头贴着地砖，两手攥成拳头，伏了好长一会儿，随后站起身来，对霍炬道：“霍师弟，我们下山罢。”
霍炬瞧了那点苍教主一眼，“钟兄，此人不杀，你心意能平否？”
当年这四座墓都是廖九垓所立，那时霍炬在一旁，当真泪落如雨，哭到伤心处，竟止不住地呕吐，连苦胆都吐了出来。后来他再没踏入过大理境内，竟不知这四座墓已被人推倒，若不是钟为只有一座衣冠冢，他今日说什么也要血洗整座点苍山，杀他个三天三夜。将心比心，这时他听钟为竟无复仇之意，不禁大惑不解。
钟为摇一摇头道：“他只不过一尊傀儡偶像，和商贩手中的一只碗、一件衣服都没有什么差别，杀之何益？霍师弟，我们走罢。”
此时，他若要杀了这威名赫赫、又屎尿俱出的萧教主，便和踩死一只蚂蚁没有什么区别，他不取此人性命，便和平日里不会特意踩死地上的蚂蚁一样，并非是因为生性宽厚，只是轻蔑到了极处，对方是生是死，他已无一丝挂怀。
一言说罢，钟为已擡脚向山下去了。霍炬一愣，便即跟上。
两人一路下山，见战火仍炽，已烧到了半山腰，眼看着若假以时日，攻到山顶已成定局，点苍教众虽仍在奋力御敌，可只不过是茍延残喘，拖延时日而已。
点苍教如此，山下众人却也同样伤亡惨重。一丛丛鲜血直指天穹，一颗颗头颅被悬首示众，钟为一一看过去，大多都不相识，却看见其中一颗首级，只有一只耳朵。他脸色发灰，嘴边一道血线早已干涸，看来已死了多时，只是仍怒目圆睁，如同还活着一般，神情甚是狰狞。看来即便是死了，也仍是恨入骨髓，不肯罢休。
人人皆见此惨状，心有戚戚，却没有一个当真便被吓退，反而抢攻更急。一日不攻到山顶，这群“散兵游勇”、“乌合之众”便一日不会散去，仍要和点苍教死斗不休。
而点苍教这时，也俱都杀红了眼睛，一夜苦斗之后，教众死伤甚重，可人数少了，声势反而愈发骇人。四处皆是此起彼伏的高喊声：“教主只有我们了！”
“莫要因着自己武功低微便不向前冲，能杀一个便杀一个！不杀满百十个人，怎配做点苍弟子！量力而行不是让你杀一个两个，而是让你尽最大努力，你们若是有心，拉上你们的亲朋好友，死之前能杀一百个，就咬咬牙杀他三百个！”
“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说话，才不会中伤我堂堂点苍教主，唯有把所有这些逆党尽数剿灭，才能还教主他老人家一个清白！”
群情汹涌，前赴后继，人人皆指天立誓，誓要为那个至今仍稳坐山顶的教主流尽自己的每一滴血。
钟为忽然心想：即便我方才一掌杀了那萧教主，这些点苍弟子恐怕也和现在一般无二。他们只爱心中那个傀儡幻象，至于山顶那个姓萧的人，他高矮胖瘦、武功高低、甚至是死是活，和他们其实却没一点干系。
但见这偌大的点苍山上，尸横盈野、血流遍地，四面八方皆是刀剑之声。此时正是盛夏，本该是草木葱茏之时，山上却一派肃杀之景，天愁地惨，阴风怒号，一草一木上尽是斑斑血迹，将整座山染成红色。
在这一片猩红当中，又是一队人马涌上山来。众人看去时，但见原来是一伙点苍教众，在这四面楚歌、走投无路之下，竟发狠闯入民家，将山下数镇的童男童女尽数绑缚上山。只见这数百幼童被绑缚了双手，一排排跪坐在地，为首的一点苍弟子猛一扬刀，他们便扯起小小的嗓子，齐声高颂道：“点苍教主，法力无边！千秋万代，一统江湖！”
山上的点苍弟子听来，均甚是得意，欢欣道：“瞧见了吗？我点苍教主天命所归，尔等还有什么话说！”
话音刚落，山脚下忽然又人声喧哗，竟是官兵赶到，见点苍教竟敢挟持数百孩童上山，大声呼喝，手按腰刀欲闯上山来。为首那官兵冲在前面，不料竟被把守在半山腰的点苍弟子，一刀削去了脑袋，一霎时又是人声喧腾，乱作一团。
见着此情此景，不过一眨眼的功夫，方才那传出教主口令的紫衣人便又现出身来。但见他衣袍翻动，有如一团紫云，众人还未看清他身形，他便已现身在高崖之上。其身法之快、轻身功夫之高妙，即便与天底下武功最高的各派掌门相比，那也不遑多让。
但见他眼望着上山的官兵，却对混战的众人朗声道：“诸位静静！我点苍教主三令五申，决不许行有违国法之事，不料却还有一小撮弟子违令不尊。护法有令：值此扰攘之际，凡我点苍弟子，决不能为教主他老人家再杀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