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你们是不允许合法存在的那种关系吧
1.
叶进瞧着李辉和邱迩坐下后,眼皮微垂,缓缓向后靠去。这是位于半山腰的一处露天温泉池群,从池边的枫林石板路望出去,往上是半山的积雪压枯枝,往下是一座破落古寺,感情稍微丰沛点的,此刻脑海里已经涌出无数前人诗词了,即便实在胸无点墨,高低也得啊吧啊吧两声,但叶进就仿佛正坐在自己卧室窗前,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很难吧?”李辉在他旁边突然开口,“好像跟世界隔着一层雾,实在打不起精神,一切都很乏味。”
叶进转头看去,微抬了抬眉。
“松悦说的,几乎在同一天差不多的时间你哥车祸去世了,真的是……太巧了,”李辉往水下缩了缩肩膀,只露出颈部以上的部位,“我跟他妈之间不能说这个,越说日子越过不下去,只能跟你这个外人说说。没有想到会经历这个,不敢相信不在了,总觉得是个玩笑。”
叶进收回目光,半晌,两条长腿伸出去,轻轻附和了一声。
李辉往后捋了把水,沉沉呼出口气,问:“肇事方什么情况?松悦没说这个。”
一旁竖着耳朵刷手机的邱迩骤然紧张起来。
叶进简单道;“一死一伤,开车的死了,副驾……还没醒。”
李辉一愣,唏嘘不已,“四个多月了还没醒,那就很悬能醒过来了。”
大年初一冒着严寒跳露天温泉的人不多,大多如“程松悦”她们那样选择室内的汤池。因此此刻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温泉池群里,只有三分之一有人泡着,且都相距较远。
“可那怎么办呢?日升月落,生活还在继续,有一天我们也会不在,生命就是这样,自然规律,”李辉胳膊肘从水里抬起来,抵在池边,他仰望着头顶灰灰的天空,继续道,“从宏观的角度看是能想开的,对不对?只是眼前总能看到她在家里各个角落出没的身影,有时候是她小时候走路不稳的身影,有时候是再大一些背单词的身影,有时候是后来她疼得趴在床上挥手叫我出去不要看的身影……也能听到她的声音,有脆生生问我要钱买糖吃的耍赖的声音,也有有气无力叨念‘你们怎么办’的呜咽声。”
邱迩不知不觉放下手机,他还太小,而且亲缘关系也不大正常,因此李辉的描述令他感到困惑。
叶进移开目光望向山谷,凛冽的北风裹着温泉的湿热气息扑面而来,吹得人四肢百骸都似乎轻了几两。
李辉也并不是多健谈的人,依照“程松悦”的嘱托开导了几句,便准备闭目养神了。他的鬓发在短短几个月里尽白,却并没有去染黑的想法,他希望自己老去的速度能快一些,再快一些,“如果这个世界有二倍速按钮就好了”,他总是这样想。
“就当是出了个远门,那地方通信不太好,联络不上,但最后事情做完还会回来再见面的,”李辉闭着眼说,顿了顿,又补充,“你别当他出了个远门,当自己出了个远门,他在原地安安稳稳的,你路上可能难免奔波些。”
叶进揣摩着李辉的话低低应了一声。叶进一个人在情绪的泥沼里浮沉太久,如果是别人如此开导他,他第一反应必定是抵触的,他甚至都不大可能有耐心允许那人把话说完,但现在与他说这些话的是与他有同样遭遇的人,那每个字便有分量了。
“松悦跟雯雯很像,热心肠,是个会令人觉得踏实的人。以前没见过她——雯雯还在时,她说她跟你其实也是不久前搬到一栋楼里刚认识的。也是个巧合。出现在他们离开以后,又带着善意,那就姑且当是他们留下的礼物吧。她说叫你出门一回挺不容易……得出去,你听我的,得出去。”
2.
室内也是温泉池群,汤池大小不一,错落分布着。说是“室内”,其实是天然岩壁内,四下天光可现。
李闻雯在池边趴着,歪着脑袋瞧着赵大良。赵大良也是面部留白较多的淡颜系长相,加之一直生活无忧,比同龄人都显小。但她现在瞧着瘦了一些,也似乎矮了一些,再加上太长时间没有护理过皮肤和头发,与李闻雯在街上遇到的其他这个年纪的妇女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你瘦了不少,阿姨,得多吃些,再圆润点好看。”李闻雯忍不住道。
“没少吃,但这两年确实挂不住肉,”赵大良一顿,惊诧道,“你见过我以前的样子?”
“……雯雯给我看过照片。”李闻雯眨了眨眼,换了个姿势趴着。
赵大良与安姚的眼神撞到一起又迅速分开,“那我再多吃点长长肉”,她心不在焉笑道。
几近日落西山时,李闻雯与安姚淋浴后各裹着条浴巾并肩步入更衣室——赵大良早些时候受不住已经出去休息了。
安姚揭开大浴巾大大方方去换衣服,同时用余光留意着“程松悦”。“程松悦”浴巾仍旧覆在背上,侧对着她,磨磨蹭蹭在擦头发。安姚动作放慢等了两分钟也不见她望过来,心下复杂,又故作无辜,缓声问:“松悦,你能不能来帮我后背涂一下保湿精油,我够不着。”
李闻雯闻言不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够不着啊?”
安姚静静望着她,嘴角向上一挑,笑道:“我肩周颈椎都不好,胳膊抬不上去。”
李闻雯故作自然反手重新裹紧了浴巾,走过来轻拍了拍她的胳膊,道:“那你转过去吧。”
安姚依言转身,李闻雯压出两泵精油搓了搓,将湿漉漉的掌心按到了她背上。
李闻雯生病之前也跟安姚一起泡过温泉,那时安姚还没有“肩周颈椎”的毛病,两人冲完澡擦完身体,安姚把精油放在中间歪头倒着耳朵里的水示意她先拿去涂,她按照自己涂便宜大碗多芬沐浴露的量一气儿压出七八泵,把安姚心疼得嘴都哆嗦了。
“两泵就够了,你给我住手……你知道折算下来一泵多少钱么……”
“两泵怎么能够,我这么大的面积……”
……
安姚左肩胛骨的位置有一道约七厘米的斜长疤痕,李闻雯知道这道疤痕的由来,是被她家附近胡同里蹿出的电动车撞的,就在她去世前大概两个月的时间。安姚当时说的轻描淡写,“被刮蹭了一下”,她便以为是辆两轮电动车,赵大良在一旁蹙眉多问了两句,安姚说了实话,是四轮电动车。她去世前几天精神不大好,有一回半夜惊醒,突然记起似乎没问过安姚伤口恢复的情况,有没有留疤,安姚夏天喜欢穿吊带裙,那个位置留疤的话吊带肯定遮不住,但第二天睡醒却又把这个闪念给忘了……李闻雯手指蜷缩着,在那道疤痕附近多逡巡了两圈,迟迟未往下走,安姚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松悦,对不起,我知道这种测试方式不太光彩,但是……”安姚似乎非常难以启齿,她甚至不敢回头与李闻雯对视,但仍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你跟雯雯是那种……国内目前还不允许合法存在的关系吧?”
李闻雯皱眉迷茫地“啊”,直直望着她,没听明白她什么意思,片刻,仿佛被雷劈了似的不可置信地瞠大双目。
安姚瞧见“程松悦”的表情就知道自己和赵大良猜错了方向。
——李闻雯在世时并没有露出取向异常的蛛丝马迹,但“程松悦”的表现很难不令人生疑,虽然她们的猜测离谱且荒唐,但当下实在想不出其他可能性了。
安姚慢吞吞把衣服穿好,转过来直视着仍旧不动不响像是被敲了个闷棍的“程松悦”,轻声问:“那,都是同性,为什么要捂那么严实呢?帮忙涂个油也好像很为难你。”
李闻雯眨巴着眼睛,长长地“啊”一声,像是缺水的鱼似地徒劳地张着嘴巴,一时无言以对。片刻,她艰难出声,“虽然这么说有点不像话,但我是因为胸大感到不好意思,”她这样说着,一把掀开了浴巾,露出原主饱满的d胸——从a到d,“穷”人乍富,她一直没太适应,“泡汤时有泳装压胸看不出来,但没了泳装就是这样的……呃,很有冲击性。”
安姚目瞪口呆瞧着这确实很有冲击性的画面,从心底里接受“程松悦”的理由了。她下意识地收了收与李闻雯本人如出一辙的a胸,尴尬地别开了目光。
“我还是不能理解,”安姚涩声道,“你知道雯雯太多事情了,但我从未听她说起过你。她生病以后,我恨不得一周三趟去她家报到,能聊的我们几乎都聊了个遍,但她从没说过她还有一个这么投缘的朋友。”
李闻雯正要张口,安姚抬手阻止了她,一鼓作气把话说完。
“她病程不算很短,居家也有将近半年,所有的朋友都来看过她,且不止一轮,但里面没有你。她去世时,所有的朋友都到场了,里面也没有你。”
李闻雯没办法面对安姚眼睛里满得几乎要溢出来的焦虑,她面色不能自控地微微胀红,在一片沉默中,重新裹上浴巾走回自己的置物柜前,借着穿衣服背对着她虚着声音故作镇定地解释。
安姚如果读过心理学或者如李闻雯那样上过警校,其实根本不必去看“程松悦”那张涨红的脸,单是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她在撒谎。声音轻、语速慢、语气不坚定、不时会出现停顿和重复的情况。
李闻雯读警校的时候受过专业的训练,在面对犯罪嫌疑人的时候也很会撒谎——说错了,不叫撒谎,叫遵循法律规定和职业操守基准上的策略性讯问——微表情和声音都能控制得很好,但此刻面对的是因为她忧心忡忡的朋友,她的专业便不起作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