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燕来·三年
黑暗,无边的黑暗。
没有一点光亮透进来,黑暗如有实质,粘稠的流动在身边,向着中央那唯一一个人沉沉压下。
范令允只是安静的坐在黑暗中,垂下了眼眸。
任耳畔的黑暗中传出一声又一声的嘶吼,任看不到的地方射出一支支冷箭,穿透他的心口。
接着是熟悉的疼痛从心脏传递到四肢百骸。
范令允依然没有动,直到令人窒息的痛苦彻底将他吞没。
豁然睁开眼。
胸前的伤口虽然愈合了许多年,但是梦魇过后,却依然阵阵发痛。
长平关一战,是他这些年最大的心病。他这一战打的出乎意料的惨烈,原本制定好的突袭计划不知为何被天狼部察觉导致失败,青州、宿州两州百姓几乎被屠戮殆尽。最终一战中,在他被冷箭射中之前,分明北斗军还有半数之多,为何传到京城的,却是全军覆没?
这是一支来自背后的箭。范令允闭目想到,眼前是枉死的百姓和袍泽。
他靠着窗,月色如水照亮一方院落,攀墙的凌霄开的正好。晚风拂过,院子一角的小竹林沙沙作响。透过窗可以看到院子另一边的屋子中灯火通明。隐隐约约有一个女孩趴在桌子上吃糕,等着面前的人忙完手上的事务熄灯睡觉。
他还没睡。
范令允被微寒的秋风拂过,暂时忘却了梦魇,不着边际的想,他又在做什么呢,是面馆的伙计今日又甩手掌柜留他对账对到这么晚,还是数着自己手中的钱够不够小姑娘继续去上学,够不够再买一盆兰花,摆在竹林旁边。
女孩今天吃的是什么糕,自己做的还是外面买的,好吃么,有没有给他留?
范令允睡不着了,他披衣而起,踏着月色走向了那个屋子,敲了敲门。
“屿深。”他轻声说,“让我进去么?”
屋子里的拌嘴吵闹声停了一下,门被小姑娘拉开了,范令允俯身把孩子抱起来,反手关上了门。
顾屿深果然是在数自己手中的钱还剩多少,看来不容乐观,今日的油灯都少点了一盏。范令允抱着孩子坐到他对面,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块儿糕。
“这么晚了,还没睡呢。”顾屿深恹恹的看他一眼,“把顾小花放下来,大姑娘了,成什么样子。”
小姑娘一下子炸了毛,“谁特么叫顾小花,我叫顾兰,顾兰!你怎么跟着那个混混一起叫呢?”
范令允轻轻打了她一下,“别说脏话。”然后好奇的问顾屿深,“混混?”
顾屿深伸了个懒腰,向后靠在了躺椅上,“对,顾小花前几日上学,村东头的一个男孩儿这么叫她。挺好听的。”
范令允罔顾女孩子的反对把顾小花放下来,给他轻轻按着肩,闻言笑道,“好听,朗朗上口。”
好听个得儿啊!顾小花愤怒看着那颠倒黑白的人。
“你手刚才是不是摸糕了?洗了没就往我身上蹭,”顾屿深皱了皱眉,回头看向这人,“大半夜的,太子殿下这样的五好少年不睡觉做什么。”
“又做噩梦了?”他随口问道。
范令允不说话,只是微微低头,靠在了他的肩上,抿唇低声“嗯”。
又脆弱又委屈,堪比春日伸进墙头那支海棠花。
顾兰“……”
顾兰“我觉得有点儿过了。”
可惜她这句腹诽没说出来,就被范令允一记眼刀摁的胎死腹中。
顾屿深浑然不觉,他偏头看向那人,微微叹了口气。
“打地铺去。”
顾小花不明白范令允,这么多年越来越不明白。多大的人了都经历过什么了,没道理做了个噩梦就要亲要抱要人陪,何况还要不到。顾屿深又不是个傻的,每次人来撒娇卖乖,回回让他打地铺,把“无情”做到了极致。
这可是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啊。
她起初还会问顾屿深,“是不是有点儿不符合人道主义关怀……”
顾屿深说,“这是你的主角,你去关怀呗?别拉上我。他要不愿意让他自己回屋子里睡。本来就不大,给他分个屋子够可以了。”
这是顾屿深和范令允来到燕来镇的第三年秋。
昔日面黄肌瘦的原主现今健康了许多,顾屿深的面目清秀,气质越发沉稳。他还是一贯的八面玲珑,谁也不得罪,常常带着温和的笑,算账算的愈发利索。
能挣钱,重责任,吃苦耐劳,长得也好,家里还没有公公婆婆,陈掌柜怎么看怎么是个女婿的好人选,几次三番地旁敲侧击,搞的顾屿深哭笑不得。
去年冬日,还有好几个媒婆上门说项,顾兰骗到了好几块儿糖。
奇怪的是,范令允竟然没有几个人找。
“你都给人家整到青楼去打工了……”顾兰吃着糖说。
“但他名声好的很。”顾屿深说,“我很注意乡里的流言的。”
比起顾屿深的清秀,范令允在燕来镇长了三岁,风华未因村里的风消减半分,反而添了几分平和与温柔,淡化了战场上积累下的凛冽和常年处于上位的威严,愈发展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美。
最后还是月娘给了他答案。
“燕来的姑娘们还是比较理智的,且不说你弟弟再怎么说也是在飞香苑。”月娘吐了口烟,徐徐说道,“谁家姑娘希望夫君比自己还明艳漂亮呢?”
院中的桃树落了一层的叶子,被范令允扫在院子一旁的马厩旁边。秋月高悬,明星灼灼,照着院子一角的小菜园,铺了一层玉色。
到处都静悄悄的,就连鸡窝中也只能偶尔听到风吹过母鸡羽毛的声音。顾兰前几日捡回来的那只受伤的小麻雀安静的站在竹扎的笼子里,看着这边灯火中的三人。
在顾屿深和范令允的共同努力下,终于在春日将尽的时候成功把燕来镇的小院扩建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