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梦境摇晃
这一晚好像过得很长很长,比周安吉长达二十五年的人生还要长。
他不知道它是在何时结束的。
马奶酒惹得他的整个世界摇摇欲坠,周安吉很幸运地在人生的第一次醉酒经历中,就体会到了像是翘着脚漂浮在云端的快乐。
以至于今后一些年岁里,他总是企图用这种单一又笨拙的方式,唤回曾经的这种快感。
等他昏昏沉沉地感觉到头痛的时候,发觉自己已经躺在温暖的床上了。
他的双脚懒散地蹬了几下,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灌进耳朵里,衬得周围安静极了。
周安吉的眼皮稍微睁开了一条缝,看见漏进眼睛的光还是黑色的——
天还没亮。
接着他又发现,那套束缚了自己一天的蒙古袍被脱下,换成了他熟悉的阿乐借他的白色睡衣。
周安吉重新满足地闭上眼,暂时没去思考苏和额乐是怎么把他这个醉鬼从门口抱到床上,接着小心翼翼地脱掉他身上一件接一件的衣服,再给他套上了睡衣塞进被窝里的。
可能几杯马奶酒在他身体里作祟的时间实在有点长,以至于周安吉在昏昏欲睡的此时此刻,脑海里闪现的最后一句话也是:苏和额乐真好。
可能因为经历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一天,这晚周安吉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他正站在沿海家乡的海岸边,周围没有一个人。
远处像是刚下过一场气势恢宏的暴雨,黑压压的云层抵住漫游在天际线周围的小小渔船,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它卷上天去。
深蓝海水翻涌着白色浪花打在他的赤脚上,一阵接一阵的冰冰凉凉,洇湿了他一节裤腿。
然后海水离他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周安吉很快反应过来,是退潮了。
“是月球和太阳的引力在地球上兴风作浪的结果。”他下意识地想。
潮退后,他看见面前的这片沙滩上,出现了好多密集的坑洼,每个坑洼里都残留着不足一节指头深的海水,以及一条被冲上岸的鱼。
鱼还活着,啪嗒啪嗒地用尾巴拍着水,像是在很艰难地祈求有人来救它。
水坑里的水被鱼尾扬出去,水位越来越低了。
“怎么这么笨啊?”周安吉想,“退潮了都不知道往回游。”
他捧起一条乱蹦的小鱼,费了好些劲才抓稳它滑溜溜的身体,往海的方向走。
在把鱼抛回海之前,周安吉对着它说了句:“你知不知道,把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人类身上,是最不靠谱的一种办法。”
接着对着海浪扬起一条抛物线。
可周安吉觉得,自己现在也快变成那条濒死的鱼了。
此时此刻在他斑驳的梦境里,周安吉好像正浸泡在热带雨林地区那些看似平静的沼泽里。
一旦一脚踏进去,湿热、沉重、晕头转向、无处可逃。
人体皮肤是个很神奇的触觉器官,而周安吉的则比旁人的更灵敏一些。
他总是很轻易地就能觉察出空气中的湿度变化。
以前在沿海家乡时,他的家离海边很近。
每天早上起床后,打开窗户就能迎接到扑面而来的海风。
窗户外的湿度比房间里的湿度要高很多。
周安吉喜欢只伸一只手出去感受,因为这样他可以明显地体会到,留在屋内的手掌是干燥的,手指与手指摩擦起来还会沙沙作响。
而伸到外面的手则会在很短时间内,被覆上一层看不见的潮气,像是因为紧张而出汗的手心,摸起来湿润、黏腻。
周安吉以前还上中学时,他每天早起后都会用这个固定的动作来醒瞌睡。
沿海的风有一股特有的气味,文学作品里喜欢把这种味道描述为“咸湿”,但周安吉知道,这其实就和海鲜市场的味道一样,是从海洋上飘来的一股腥气。
不过味道淡淡的,并不难闻。
然而此时,在周安吉的感官世界里,他曾经在沿海家乡习惯了十几年的味道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放大。
周围的黏腻潮湿裹挟得越来越浓重,像是一只不会轻易被戳破的泡泡,正把他一整个团在里面,以至于呼吸不畅、闷热难耐——
他变成了那只被潮汐冲上岸的将要濒死的鱼,奄奄一息地摆动着鱼尾激起水坑里的肮脏咸水。
鱼的嘴唇还在持续无意识地张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可又被异物堵住了喉咙,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只字片语。
周安吉知道,它是在祈求一个人类救它的命。
可是不应该这样的,乌兰察布离海超过五百公里,气候明明很干燥。
这又湿又腥的味道从哪里来的?
或许是为了解答他的疑惑,梦的视角忽然转变了。
周安吉的眼前蓦地出现了许多密密麻麻不规则的噪点,视线可以到达的每个角落都被笼罩着一层失真的滤镜。
他眨了几下眼睛,睫毛扫在相机的取景框上,然后看到了眼前晃晃悠悠、难以对焦的一幅画面。
他发现苏和额乐的头发已经生长到了肩膀,他深蓝色织金蒙古袍的袖子被挽到手肘上方,露出男人小麦色的皮肤,此时正单手用力撑在门板上,小臂泛起嶙峋的曲线。
他的眉头微微皱起,眼神向下,泛红的嘴唇向两边抿成了一条直线,神情严肃得像是一尊不可亵渎的神祇,又像是在忍耐什么难以忍受的满足感。
视线再往下,他蒙古袍的下摆被掀开一角,有一团物体躲在里面,微微的动作带起了袍子下摆的轻轻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