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6章寿数
第236章寿数
第二百三十六章
方盈昭到底没想明白,生性散漫的靖国公方穆,是怎么养出了方思昂这个一板一眼一本正经的儿子。
眼见他拎着米面就往外走,方盈昭开口唤他:“堂兄,听闻国公夫人……”
方思昂顿住脚步,良久,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转过身来,“油尽灯枯,家中已在准备后事。”
方思昂的母亲,国公夫人杨朝桐说起来还是方盈昭的三伯母,从前年节时在宫宴上是见过面的。只是后来杨朝桐一病不起,卧床多年,方盈昭偶尔去国公府议事时提出拜见,都被方穆谢绝了,至今已经多年未见。
这两日,柏舟带来了外面的消息,其中便有国公夫人恐不久于人世的传闻,但他没料到,竟就在这几日了。
提起此事,方思昂面上浮起悲戚之色,他皱眉压下去,一时不再言语。方盈昭走近他,接过他手中的米面,轻声道:“我这里无事,回家去吧,别叫自己后悔。”
方思昂长长叹了口气,“我不知该怎么面对她。”
方盈昭擡手拍拍他,先帝弥留的模样在眼前一闪而过。
“陪在她身边,”他轻声道,“若她还有神智,就陪她说说话,堂兄总是在外忙碌,她一定很挂念你。”
方思昂默立片刻,终于点点头,到廊下撑起伞来,走进雨幕。
方盈昭望着他的背影出了院门,收拾了他送来的米面油盐,全部擡进厨房。
全部归置妥当,他独自站在厨房中间,无奈苦笑。
也不知道在方思昂眼中,他是怎样的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淘米煮饭都不会。王府的厨房又不是禁地,他虽没有亲手做过,去寻点心吃的时候总看别人做过,堂兄还拿他当孩童看待。
云容殿院门内的几碗米汤还在那里摆着,早已经被大雨淋得干干净净,碗里只剩下浑浊的雨水,一字排开,陷阱似的。也难为方思昂背着米面又撑着伞,还没有踢翻汤碗。
方才喝下的补药,苦味还在口中弥散,方盈昭沿着游廊回到寝殿,翻开柏舟留下的食盒,拿出青梅放入口中。
窗外的雨没有停歇的迹象,越下越大,间或电闪雷鸣,衬得殿内阴森可怖。
他在此处居住过十六年,此时却觉得周遭的一切都陌生起来,桌案和衣箱不怀好意地冲他狞笑,闪电的亮光赋予了它们生命,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
他有些后悔将方思昂劝走了。
回到床铺上,落下帷幔裹上棉被,他忽然觉得,方盛说得没错。方盈暄确实把他宠坏了,无论是云容殿还是王府,都为他安排得妥妥当当,一群人围着只为听他吩咐,让他无法承受半分孤寂。
***
这场雨来得急,雨势又太大,黄河有决堤的迹象。方盛想要亲自前去督促州府加高河堤,被皇后劝住,只好打发工部尚书董珪亲赴河岸。
幸好他没有执意前往,就在第二日,秦兴旺自石旸归来,称前太医令赵谦见到淮南王信物,已动身赶往京城,两名内卫随行护送。他们因大雨耽搁了行程,由他先行回京报信。
方盛见到秦兴旺,心中感慨。他是为了救他才受了伤,这毒箭本该插在秦兴旺身上,但他不后悔。当日种种感悟重新涌上心头,他在御座之上沉默良久。
他没料到方盈昭肯搬赵谦来救他。就他那臭脾气,恐怕这几日真被下了狱,也不肯开口说个软话。
无论是为了遂安军还是为了自己,方盈昭并不想让他死。
“死”这个字,对于皇家来说,应是再寻常不过了。每年处死的罪人、战死的兵将成千上万,方盛却没想到它这么快就会悬在自己头上。发现整条左臂无法动弹时,他便知这毒不易解。
起先的震怒平息之后,他已经相信毒箭不是方盈昭安排的,那便只能是方卓。他遣游亦钦去审过方卓一次,对方咬死不松口,从始至终声称对毒箭一无所知。
方卓患了重病,不久于人世,身体既承受不住酷刑,也无惧性命威胁。偏偏他还一时杀不得,这毒出自他手,解毒之前,要留着他的性命。方盛拿他没有办法,只得关着。
游亦钦提出将方卓交给京兆府少尹殷寿,他没同意。他不想昭告世人,那一箭非方盈昭所为。怎样处置自己的这个小皇叔,他还要仔细想一想。
赵谦这把老骨头,乘着马车冒着大雨一路疾驰,只比秦兴旺晚到两日,方盛立刻叫秦朗带了肩舆去宫门口迎他。
到了这日,大雨已经止歇,赵谦在宣德门前下了马车,忽然瞧见乌泱泱跪了一地的朝臣,吓了一跳。
郑明泽等人见了他均是一喜,连忙拍拍一旁的齐慎征,低声叫道:“齐大人,再坚持一下,赵太医回来了!”
齐慎征被连日大雨淋得高烧不退,浑身滚烫,气息奄奄,闻言只含混应了一声,又垂下头去。
赵谦快步上前为他诊脉,片刻后对郑明泽使了个眼色,示意无甚大事,转身上了肩舆。
待他提着药箱见到方盛,眉头一下皱起来。
方盛年岁不大却现出暮气,面颊蜡黄,印堂发黑,眼眸浑浊,非长寿之相。
他不多言,行礼之后便搭脉细听起来,听完又查看了方盛的箭伤。伤口迟迟没有愈合,每日流出浑浊的脓血,手臂上的皮肤以伤口为中心,逐渐转为黑色,针刺也无痛感。
赵谦摇头叹气,“陛下这毒……”
方盛看着须发皆白的老太医,跟着轻声一叹,“听闻老大人医术精湛,小皇叔指骨碎裂也能接好,竟医不了朕这毒吗?”
皇帝拿出方盈昭来作筏子,赵谦不敢说不能医,又细细听了听脉,提笔开方。
秦朗拿着方子亲自去了太医署,方盛这才道:“老大人一路辛苦。”
赵谦道:“为陛下奔波,不能称辛苦。老朽身在数百里外,听闻陛下中箭,心急如焚,只恨这把老骨头不中用,不能骑快马与秦老弟同行。”
方盛见他面色,便知他也无解毒的好办法,只是勉力一试罢了,心中不大爽快。此时听到耄耋之年的赵谦称呼秦兴旺为“老弟”,忍了半刻,还是哑然失笑。
那秦兴旺今年不满二十五,只是体型彪悍,又留了一脸大胡子唬人罢了。医者讲究望闻问切,没想到赵谦已经老眼昏花至此。
想到此处,方盛的郁结解了几分,赐了座位和茶水。
赵谦也不客气,端起茶盏啜了两口,才捋捋白胡子,告诉皇帝,宣德门下跪着的御史大夫齐慎征已然命不久矣。
方盛闻言一惊,赵谦又道:“方才老朽见他几近昏厥,便上前诊脉。连日大雨,齐大人寒气已入肺腑,若再不医治,至多十五日便不成了。”
方盛紧紧皱眉。齐慎征不能死,至少不能因请命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