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灯如昼
第187章灯如昼
第一百八十七章
暮色四合,淮南王府门前一片灯火璀璨、火烛银花,却又比白昼多了几分夜的朦胧,正是一副节庆模样,引得更多百姓驻足。
方盈昭与庄太后同坐在长凳上,等待汤饼出锅。一旁的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已经无需王恢带头,自有看客高声叫好。方盈昭偏头看看那边的热闹,对庄太后笑道:“这段故事,比起方卓身世的曲折离奇,如何?”
庄太后想想自己做的缺德事,也笑起来,“你听说了?我还以为你把自己往府里一关,便什么都不管了。”
方盈昭无奈道:“本不想管,可罗浮他们天天在我耳边聒噪,想假装不知道都不行。”
“孩子,我本想劝你,人不该被已经过去的事、已经逝去的人所束缚,但转念一想,我自己又何尝做到?”庄太后温柔望着他,“既然做不到,便由着自己,不必想开,也不必放下。”
方盈昭静了片刻,淡淡笑道:“这番话倒新鲜,人人都劝我想开,劝我放下。”
庄太后缓缓道:“自己不愿放下,旁人如何劝得动?也许不放下,对你来说反而轻松一些。但你要知道,你的母亲、你的父亲,都珍视你胜过自己的生命。无论因为现在的纷扰,日后史官如何记载,后世如何评判,他们绝不会怪你。”
方盈昭擡眸看向她。
若非要论辈分,庄太后与他同辈,当然,在当上太后之前,身份远不如他尊贵。因着安乐的关系,又因他年幼,庄太后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作孩子爱护,只在旁人面前依旧以淮南王尊称,倒也无人有过异议。
庄太后与先帝年岁相仿,如今年近五旬,常年的深宫寂寥与对女儿的思念,将她的乌发染得花白,眼角也遍布皱纹。遥记当年安乐还在时,她的相貌在一众宫嫔中虽算不得最出众,却还保有一丝少女的娇俏,而今不过十年,她急匆匆地越过了中年的时光,开始变成老妇人的模样。
注意到他的目光,庄太后豁然一笑,“老了,是吗?”
方盈昭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孩子长大了,我可以老了,”她轻轻望向皇宫的方向,“如今女儿有你挂念,儿子也能独当一面了,日后我若不在了,还有媳妇陪着他。映儿是个好孩子,我不担心。”
自小看他长大的人们,方盈暄长眠于帝陵,赵谦辞官回了家乡,八宝执意离宫守陵。仿佛属于他们的那个时代,正在逐渐落下帷幕。
明明身处欢天喜地的节庆氛围里,方盈昭的心中还是升起一丝悲戚,他轻声问道:“不想看宁儿长大?也许他们还会再添子嗣,祖母在,才更有家的样子。”
庄太后依旧笑着,却摇摇头,“那些,强求不来。只要能得回女儿的尸骨,我此生便无憾了。”
方盈昭沉默下来。
庄太后擡手轻抚他的头发,似是在安慰他,“得不回也不要紧,你——你们,要平安归来。”
“我会接她回来,”方盈昭对她浅浅一笑,“还有严老在呢,他老人家苦心孤诣研究了他们的战术这么多年,就算话不能说满,也总有七八成的把握。”
“他们”指的是西突厥,此地人多眼杂,不便明说。
庄太后微笑着应了。
另一边说书的庞先生讲完一段,告诉大家改日再听分解,坐下休息喝茶。几名乐人便抱着琵琶上了场,在王府门前的空地上,向着方盈昭的方向演奏起来。乐声刚起,八宝端着几只彩灯回到汤饼铺子,方盈昭上前挑拣了一番,又招呼他一同坐下。
恰好此时热气蒸腾起来,汤饼出锅了。摊主知道他们是贵客,眼睛忍不住往他们脸上瞟的同时,又不敢偷听他们说话,早就躲到了摊位另一边。柳阳在此帮了几天工,早就熟门熟路了,用木头漆盘端着三只满满的大碗,几步便跨了过来,稳稳放在桌上,还像模像样吆喝了一句:“三位的汤饼——您慢用!”
庄太后见他步态不似街边小贩,便问道:“谁家的小郎君?真机灵。”
方盈昭道:“跟着柏舟的,叫柳阳。”
柳阳大了一岁,又跟着柏舟东奔西走见了不少世面,不似初时羞涩腼腆,闻言抱拳深深一揖,对庄太后呲牙笑道:“柳阳见过贵人——您叫我小柳就行!”
庄太后笑道:“脾气倒与柏舟那孩子大不一样。”
方盈昭用筷子搅了搅碗里的汤饼,不言语。
八宝看看他的神色,对庄太后低声道:“这是闹别扭了。”
方盈昭忽然擡头,“瞎说什么?”
八宝连忙赔罪:“是奴才瞎说!没闹别扭,没闹……”
柳阳知道自己没有说话的资格,又想替自家将军说两句好话,挠了挠头,欲言又止。
庄太后冲他宽柔道:“想说什么?说吧。”
柳阳嘿嘿一笑,又挠了两下头,“前几日殿下心绪不佳,我家将军什么都不说,其实心里可着急了,后来想了这么个办法哄殿下高兴……因为怕连累殿下挨御史台的骂,他还专门给齐慎征齐大人递了帖子,邀请他来‘同乐’,就是怕齐大人弹劾错了人……”
这话私下说说还好,当着太后的面,是大大的不得体,甚至是僭越了。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声音越说越小,有些泄了气。只是无人同他计较,庄太后更是失笑:“这孩子……非要去招惹那老家伙。”
方盈昭仰起头来看向柳阳,“红枋死了,段府没了主母,你不为你家将军惋惜吗?”
柳阳毫不犹豫地摇了头,“公主死得是可惜,可是将军又不喜欢她,小的只认殿下!”
这话太过直白,有庄太后和八宝在,方盈昭忽然有些不自在,正要说什么,目光一动,落在远处。
几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来人正是御史大夫齐慎征。
方盈昭轻笑一声,“砸场子的来了。”
远处,柏舟早就同玄醴出了府门,坐在阶上遥遥望着这边,方思昂也没有兴致逛街听曲,驾车送下庄太后便加入了他们。一名杀手、一名将军、一名禁军统领,三人就这样席地而坐,有一搭无一搭地交谈着无关紧要的话,遥遥守卫着各自要守卫的人。
眼见真有人来砸场子,柏舟率先起身,迎了上去,其余二人紧随其后。
齐慎征夹在一众凑热闹的百姓之间,还未走到王府门口,便被三人拦住。他虽不认识玄醴,却认识柏舟与方思昂,见状冷淡一笑,“淮南王一向恣意妄为惯了,我是没想到先帝尸骨未寒,你们便也跟着胡闹。”
齐慎征古板,人却不坏,还去段府观过礼。柏舟对他浅浅一揖,“齐大人,这些布置是我的意思,殿下事先并不知情。”
方思昂也开口道:“先帝在时,最疼淮南王,定不愿意见人欺辱于他。近日流言四起,其中的恶意中伤,想必齐大人也听闻了,京城里,也需要一些新鲜话题了。”
齐慎征皱起眉头来,“理那些作甚?清者自清!”
方思昂道:“齐大人该知道,积羽沉舟,积毁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