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美人
第173章美人
第一百三十七章
夜已深,方盈昭丝毫没有起身离开的意思。柏舟不忍催促他,却也有些担心扰了老徐头歇息,老徐头倒丝毫不在意,嘱咐柏舟走时合上大门便可,自己进屋睡觉去了。
“徐伯这样,也很好。”方盈昭已有几分醉意,悠然靠在椅背上,微微仰头,不知望着何方。
“攒上三两本钱,开个小店,辰时开张,亥时打烊,只要耐得住寂寞,余生如此度过,倒也自在。”
“去楼兰前,你曾问我,想没想过离开京城,我那时总觉得还有许多未完之事,以为就算真有那样一天,也会在许多年之后,未曾想……”
“与突厥一战,无论胜负,我恐怕都要离开了。”
“方盛这人,其实骨子里不坏,他母亲是良善之人,教出来的孩子也不会太过偏执。他只是有许多不甘,这也不能怪他。”
他断断续续说着零散的话,或是往常不愿宣之于口的心思,声音又轻又浅,如一阵寒风拂过。柏舟只静静听着,专注望着他。
米酒已经凉透,他伸长手臂够到跟前,为自己斟满,刚想送入口中,却被柏舟接过,连壶带盏放到炭火炉上温着。他只好将已经冻得泛青的指尖缩回袖中,柏舟又将他的手拉出来,暖在掌心。
他挣了一下没能挣开,无奈笑道:“都及冠了,你不能总拿我当小孩子。”
柏舟微微笑着,放开他的手。
他转而问道:“那个阿锐,寻到了么?”
柏舟未料到他还记得此事,忙点点头,“寻到了,我为他取了个正经名字,叫段温锐,如今在陆安帐下听命。这样也好,若是跟着我,总怕娇惯了他。”
“小小年纪,便能上战场了,”方盈昭笑道,“我却还未见过真正的战场是什么样子,给我讲讲?”
无数鲜血、死尸、旌旗、烽火从眼前划过,柏舟静静思量片刻,缓缓开口,“我曾在渚兕的郊野遇到一名商人。他是昆州人,为避疫病远走他乡,辗转到了南越,又因战乱逃到渚兕……我遇见他时,他行走在死去的渚兕士兵中间,正在脱他们的衣衫和鞋子。当时周围烟瘴缭绕,他的身上落满了蝇蚁,臭气熏天……我问他想不想回家,他却问我买不买鞋袜。”
方盈昭目光幽幽,“你买了么?”
柏舟望向他,眼中透出悲悯,却道:“没有,我警告他不准对汉人下手,便离开了。”
方盈昭淡淡一笑,“不知严帅踏平渚兕之时,他还在不在那里。”
“越是这样的人,越能活得长久。”柏舟道。
月上中天,树梢上窥人的鸟儿早已归巢,四下静谧,滴水成冰。
方盈昭缩在披风里,恍恍惚惚地望着满天星斗,不再言语。柏舟探过身子摸摸他的额头,还好,是凉的。
他知道他今日为何迟迟不愿离去。
方盛下召,明日淮南王方盈昭、中书令钟籍、户部尚书吴仲越、兵部尚书岑邗章等一众朝臣至天权殿重新商讨互市事宜。新帝登基不久,为表亲厚,晚上多半会赐宴,方盈昭无法脱身来见他。
那么今日一别,再相见,便是……
黑暗中发出几声响动,有人走进了老徐头的酒肆,缓步穿过店铺来到后院。柏舟警惕起来,凝起目光望向来人。
红枋独自立在小院的篱笆门外,嫣然一笑,“我知道自己不受欢迎,不过我都已经到这里了,你们不会介意请我喝一杯吧?”
“声音小些,屋主睡了,不要连累我们一同被赶出去。”方盈昭背对着门口,并不回头看她,嗓音冷淡,却默许了让她留下。
红枋耸耸肩,自己走过来,又动手搬了一旁的藤椅放到桌边,终于坐下,看向方盈昭,“多谢殿下那日替我解围。”
说的是初见那日的宫宴上,苗士奎与傅东巍合伙灌她酒的事。那时方盈昭虽未来得及说话,态度却很明显,之后二人也确实收敛不少。一码归一码,这个情,她领了。
想到那一日,方盈昭胸口一窒,没有作声。
柏舟道:“更深露重,公主有事不妨直言。”
红枋娇笑着看他:“段将军,你我即将完婚,何必如此冷淡?”
她此时又换上了渚兕的服饰,红裳银铃衬得她越发妩媚,举手投足间深情款款,柔情似水的笑容后透着一丝不被理解的哀婉。
她确实很美,在夜色的映衬下,比宫宴那日更美。
柏舟微微皱了眉头,未再开口。
红枋见他神色,心中稍定,面上分毫不露,“听闻淮南王殿下与段将军日日在此饮酒,我便想来瞧瞧,这间小小的酒肆有何妙处,能让两位大人物流连忘返。”
方盈昭收敛心神,擡手将方才温着的米酒端起,冲柏舟懒懒一笑,“来探你虚实的,是我多余了,”又对红枋擡擡酒盏,“二位慢坐,我告辞了。”
说罢,将酒喝净,起身向外走去。
柏舟跟着起身,红枋叫道:“殿下留步。”
方盈昭却不理会她,一步一步走入黑暗当中。
柏舟拿出银子放在桌上,向她躬身一揖,“告辞。”
红枋却忽然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段将军,你可知你们的皇帝陛下今日动了怒?就为你们二人在此饮酒之事。不然我如何能够寻到这里来?”
柏舟略一踟蹰,方盈昭已经走远了。
他将衣袖挣开,轻轻叹口气,“公主殿下,请道明来意,否则恕不奉陪。”
红枋望了他片刻,忽然一笑,“我的将军阁下,我未来的夫婿,不必如此防备我,我真的只是想来见见你,与你说上几句话——随便什么都好,我不希望嫁给一个陌生人。”
——若那公主肯与你将日子过下去,好好待她。
言犹在耳。
柏舟默立片刻,终是缓缓坐回了藤椅上。
今夜月色清亮,一轮圆盘高悬头顶,银白的光芒倾洒在大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