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红烛

第174章红烛

第一百七十四章

婚宴当日，段府热闹非凡。

从不出席宴请的龙武大将军严恪年亲临，带着麾下一众将领登门道贺。与淮南王府交好的朝臣几乎全都到了，平日偶有来往的也到场不少，连御史大夫齐慎征也来凑了个热闹。说起来柏舟还差点做了他的女婿。

陆安没同众人一起，天不亮便来了。他任礼生，一整日忙里忙外，纵使心中不赞成这门婚事，还是堆了满脸笑容，催促着柏舟将新娘接进了门。

从大门到庭院再到主屋，整座宅子都按照方盛的旨意布置得喜气洋洋，仿佛真有什么喜事似的。柏舟本就与这里的下人不熟悉，现在又添了许多侍奉红枋的新人，置身其中，他茫然四顾，只觉自己走错了地方。

他面上没有丝毫波澜，在众人的簇拥下牵起新娘，进门、行礼，眼前红彤彤一片，意识却剥离出来，飘飘忽忽，游离于喧嚣之外。

他看见宫里派了秦朗带着金银玉器前来贺喜，看见春盎与罗浮坐在一处担心地望过来，看见严念黑着一张脸跟在严恪年身后，看见他的同袍们或忧虑或欢愉地观礼，看见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面孔向他说着冠冕堂皇又言不由衷的贺词，看见新娘露出衣袖的半截手指。

他还看见方盈昭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端坐于宾客之间，不肯擡眸向他望一眼，却对旁人的劝酒甘之如饴。

罢了。柏舟轻轻一笑。

这一切不正如自己所愿？

平安度过今日，严帅便能彻底杀尽渚兕王族。方盛对殿下放了心，会遵守承诺准他出兵讨伐西突厥。方卓重归自由，与严念之事再无顾虑。就连红枋，也会为久桑被推翻而欣慰。

接受一门婚事，便可以成全所有人，多划算。

“阿舟……”陆安在身后轻声唤他，“该敬酒了。”

他顺从地点点头，接过酒盏。

陆安低声道：“若你不想去，便直接回后面休息，这里有我。况且严帅在此，没人敢去闹洞房。”

柏舟转头迎上他的目光，“放心，我没事。”

望着满院沸沸扬扬的宾客，柏舟微笑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似乎没有多么不甘，也并不十分痛苦。眼前这一切仿佛是上天早就安排好的，走到这一步是理所应当，圆满至极。”

陆安皱起眉头，像看陌生人一般看着他。

“走吧，老陆，”柏舟拍拍他的肩膀，“先去向严帅敬酒。”

老将军归朝之后从不应酬宴会之类的表面功夫，面对外人目光凛然，不茍言笑，加上他失去的一目一臂，许多朝臣不说，心里却都有些怕他。

对于应允这门婚事，他也有过矛盾挣扎，只是在他的年纪看来，婚姻、情爱都如浮云过眼。牺牲一时的欢愉来成就大事，是值得的。况且他不会强迫柏舟与红枋举案齐眉，府里多养了个人而已。

当然，若能借此让柏舟断了其他念想，就更好了。淮南王人不坏，甚至可以说比多数宗室子弟成器，但他还是不希望柏舟以这种身份留在他身边。他也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段景同若在，会如何看待此事？

情爱、家国、仇恨，互相纠葛，难分难解，世人永远无法知晓真正正确的选择到底是什么。

老将军此时与方盈昭并肩坐在席上，冷眼看着这个小殿下强颜欢笑，一杯一杯灌下去，心中隐隐担忧，用他那威严的独眼盯住再三过来敬酒的苗士奎，“营里不准饮酒，憋坏了吧？”

苗士奎立刻矮了一截，“哪有！今天是庭舟的好日子，我……这是太高兴了……”讪讪退了回去。

方盈昭侧头对他轻笑，“严老，别担心，我酒后从不胡闹，不会坏您好事。”

严恪年的声音放缓了些，劝道：“多饮伤身。”

“无妨，”方盈昭挑挑眉，“您也听说了吧，我近日常与柏舟饮酒，酒量比从前好上许多。”

他的眉梢眼角在言语间散出一丝戾气，似乎先前的淡漠只是伪装。严恪年知他既不甘于此，又毫无办法，静默片刻，端起酒盏，“未至终局，不知福祸——我同你喝一杯。”

方盈昭望向老将军。

严恪年的目光如往常一般坚毅，无丝毫改变。

他在一片纷杂的觥筹声中，将手中酒盏与严恪年的轻碰，一饮而尽。

这一幕自然落在正向这边走来的柏舟眼中。

他立在桌边，举起杯盏，“严帅、殿下……”

“新郎官来啦！”

“恭喜恭喜啊——”

“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新弟妹？”

同桌的宾客开始起哄，陆安顺手将身旁的刘英彦按下去，笑道：“别闹，早晚有轮到你的那一天！”

严恪年应了一声，面上微微露了点笑容，喝掉杯盏中重新斟满的烈酒。

方盈昭缓缓起身，举杯朝向他，半晌，不发一言。

二人之间隔着熙熙攘攘的宾客，酒气氤氲中，方盈昭对自己苦笑。

——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不过几个字而已，为何说不出来？

眼睛望向那张熟悉的面孔，脑中却不合时宜响起呼啸的风声。

在那样的风声里，柏舟曾与他约定，西突厥之事尘埃落定后，一同去游历大江南北，看一看人世间的荒凉与繁华。

他在酒肆与柏舟说了许多话，却忘了问一问他，他们是不是，再也去不了了。

怎么会忘记呢。

时间变得缓慢，他不知自己站了多久。满桌宾客终于察觉到什么，收敛了喜色望向他。

柏舟只静静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眼中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