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身后事

第162章身后事

第一百六十二章

在铺天盖地的混乱的嘈杂中，有人将方盈昭从地上拉起，越过哭号的人群，一路离开皇帝的寝殿，站到寒风里。

悲戚被混沌与无措吓退了，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翻涌起来，将他淹没。眸中恢复清明的瞬间，悲伤满溢出来，他擡手捂住眼睛，发不出声音。

“他是笑着的。”

身边之人轻轻开口，将他原本就知道的事情讲给他听，笨拙地想让他不要太难过。

他转过身，扎进对方的怀抱里。

“柏舟，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带着哭腔，这样问道。

柏舟轻轻叹口气，将手覆在他的发顶。

无需回答他的问题，他心中早就有答案。方盈暄的病一日一日沉重下去，他明知道他最后的心愿是什么。

这一日的黄昏来得很快，明明是个晴天，夕阳却早早沉了下去。本应被点起的宫灯依旧熄着，日日勤勉的内侍不知被谁绊住了脚步，无暇再来照顾这盏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的，最不起眼的宫灯。

他们在风里站了许久，方盈昭终于平静下来，躬身坐到石阶上，望着渐沉的夜幕，怔怔地发起呆来。

柏舟坐到他身边，静静陪着。他们应该离开了，但……给他些时间吧。纵使有争执、有分歧，纵使有过步步为营的算计，方盈暄终是为父为兄，将他养大成人，又将他捧在手心里。

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柏舟想起他在东三营时对自己说，他看不开生死，却没料到这么快便要面对。

“他是个很自私的人，”方盈昭低声说着，“这个皇帝他做得不开心，却还是要推给我……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明知道他想要我做什么，可到他临终也没有答应他。”

柏舟默默望着他。

“他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他要我别怕，”他闭上眼睛，轻轻笑起来，眼角有晶莹的水滴滑落，“他说他要去见我母亲了。”

风掠过他的身畔，将他散乱的发梢掀起，又落下。

远处不知何人惊动了巡查的禁卫，喧嚣声起，很快又被压下。

这座皇宫已经数十年不曾如此动荡不安。

而在这一方小小的角落里，方盈昭与柏舟像是与旁人隔绝开来，除去悲戚，再不受惊扰。

方盈昭静了片刻，眉目间悲色转怨，缓缓道：“从前他总爱给我讲山神的故事……我知道，他将祭司比作自己，将山神比作我母亲……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呵，自欺欺人罢了。”

他紧紧攥住自己散在石阶上的衣摆，不知在问谁：“如果我母亲在天有灵，可愿意见到他？”

柏舟将他拥到怀里，轻声道：“……别难过，殿下，别难过。这皇宫禁锢住他这么多年，也许，他早就想要离开了。”

“他想要做个剑客，”他擡起头来看着柏舟，眼中蓄满的泪水滑落下来，“是不是很可笑？他怎么可能做个剑客……”

“是，是……”柏舟的心都要碎了，可除去不断安抚他，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寒风砭肌，凉意刺骨，地上结起了霜。寂静的冬夜，所有人都为皇帝的离世忙乱着。本该清净无人的角落，开始不断有眼生的内侍有意无意走近，又被禁军赶走。

柏舟终于轻声道：“我们回家，好吗？”

方盈昭却摇摇头，声音沙哑，“我不想离他太远。”

柏舟悄然一叹，不作声。

方盈昭擡头看看几丈之外似在守卫，又似在看管他们的一队禁军。处在悲伤之中，他不想思考任何事情，只像孩童一般询问着身边最亲近之人：“他们不让我离开？”

柏舟点点头，也看向那队禁军，“许多人不想你离开，这队人是方统领的好意。陛下驾崩时只有你在身边，连四喜和八宝都不知道他临终交待了什么，方盛想将你幽禁在宫里。但现在整个宫禁都在禁军的掌控中，就算是方盛，此时若是不能令方统领听命，也调动不了禁军。方统领希望你趁现在离开皇宫，最好去严帅身边呆着，若是你不愿意，至少也要先回府。”

方盈昭轻轻叹息，“就算是方盛——皇兄将皇位传给方盛了，是不是？”

柏舟不让他将话题扯远，擡手拭去他面上的泪痕，又托住他的下巴，让他看向自己，沉声道：“殿下，方卓和何皇后已被幽闭在广阳宫，此时你还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方统领不顾惹怒方盛据理力争，也因为我与陆安他们还停留在宫里，方盛始终对严帅有所顾忌……可局势瞬息万变，谁也不能保证……”他顿了顿，咽下最坏的可能性，劝道，“这一次，算我求你，殿下，咱们走吧。”

方盈昭的眼眸之中水光流转，哀伤地望着柏舟，半晌，终于点点头。

柏舟松了口气，像儿时一样，牵起他的手。

他转头看向皇帝殒身的宫殿，从未如此不舍过，可还是身不由己地跟着柏舟越走越远。

从此这个世上，再没有人唤他昭儿了。

***

在方盈暄殚精竭虑的布置下，京城只乱了一日，便重新静默下来。以钟籍为首的文臣，以严恪年为首的武将，都迅速认可了方盛新帝的身份。唯独山南道的守军蠢蠢欲动，也很快被压下。

此处将领仲洮是皇甫德的外甥，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此前未受牵连。皇甫德死后，何皇后与仲洮曾有联络，但形势已然如此，他们再难有所动作，只得暂且韬光养晦，再寻时机。

方盈暄早已做好方盈昭不肯接过帝位的准备，也早对何皇后有所防范。在何皇后——或者说，在绝大多数朝臣和妃嫔的眼中，皇帝的病只是令他虚弱，远未到要命的地步。不知被幽闭的何皇后，如今想起方盈暄对她和颜悦色的模样，心中作何感想。

方盈暄留下两道遗诏，一明一暗，一道昭告天下，一道留给未来的皇帝。

这两道遗诏由四喜和八宝各自保管一道，其中四喜保管的明旨，笔迹、玺印皆由重臣查验过，确认为方盈暄亲笔所书，并非伪造，与皇帝死讯一同公布。

这道旨意十分简单——传位梁王方盛；举国服丧十日，之后婚丧、宴饮等一切恢复如常；服侍过他的宫人若无去处的，可去到皇陵为他守陵，有去处的，自行离宫。

密旨则由八宝亲手交与方盛，其中内容，只有方盈暄与方盛二人知晓。

偌大的皇宫乍然沸腾起来，又蓦地沉寂。

服丧的十日里，皇室子弟轮流去灵堂彻夜守灵，为防意外，方思昂将自己与方盈昭安排在同一日，柏舟默默守在门外。方盛还未正式继位，但已入主皇宫，方卓很快被放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