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相像
第165章相像
第一百六十五章
方盛送走庄太后,独自走到桌边坐下,望着盘中几乎未动只是被捏了一下的点心,半晌不言语。秦朗给他添了杯热茶,悄声退下,未多嘴打扰他。
你疯了吗?方盛问自己。
既未要求他将兵权交给严恪年,也未扣住能牵制他的人质,只是要他班师之后交还兵符,就这样轻而易举遂了他的意。
你一定是疯了。方盛责怪自己道。
殿内静极了,除了茶盏中向上升腾的热气,一切都静止下来。他有些气闷,想发脾气却又觉得自己并没有多么生气。直到此刻,他才忽然想起,他有许多话要对方盈昭说,方才却半点想不起来。
他想说,你知不知道,先皇一去,你这个淮南王什么都不是。
他想说,你就半点不怕么?我可是派人去截杀过你,现在我是皇帝了,你的性命攥在我的手里,想你什么时候死,只要我一句话就够了。
他还想问问他,想没想过父皇为什么将皇位传给自己,而不是方卓?
十几年的时间,方盛身为皇长子,头上却总被一个没有阿耶阿娘的孩子压着,一日一日养成了后来急躁莽撞的性格。想想儿时,他还被人夸过“敦厚”。
方盛带着些许苦楚叹了口气,又想到——说起来,他也未必没有阿耶……
方盈昭身世的传闻,他是听过的,当时一笑置之,后来越想越心惊。细细回想这些年的日子,他几乎是相信的。可就算是真的又怎样?情形会与当下有何不同?这桩丑闻说到底,只是父皇欠下的孽债罢了。
孝仁皇后故去多年了,如今父皇也走了,这件事翻出来只会败坏二人的名声。方盈暄死时他并不十分难过,但他要保住他的名声。
奇怪的是,得知此事之后,他对方盈昭的看法并无什么变化,甚至有些同情他。若他知道方盈昭与方卓的想法,便会意外得知,自己竟然才是最豁达的那一个。
他多年来的愤恨忽然间烟消云散——甚至早于此时。
方盛有些懊恼,又有些沮丧,他无法将方盈昭喊回来对他说这些话,也许下次见面,他仍说不出来。他觉得自己做了皇帝之后畏首畏尾,开始变得像方盈暄了。
门扉轻响,又有人不通传便来见他,他的火气忽然冒上来,刚要张口斥责来人,出现在门前的却是皇后那张温婉的脸。
“陛下怎么独自坐着?”温皇后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笑吟吟走进来,“与淮南王谈得不愉快?”
方盛如梦初醒。
他终于知道庄太后是为何寻了个那么恰巧的——对他来说是不巧的时机出现了。
“是你将母亲搬来的?”浮起一丝被背叛的不悦,他皱着眉。
“是我。”温皇后爽快回答了他,腰肢一摆坐到桌边,像是没看出他心里不痛快。
“我告诉你这件事,不是叫你寻机与我作对的!”方盛终于有些动气。
温皇后却未被慑住,转过身来正对着他,柔声道:“夫君认为我请母后过来,是为何?”
她用了从前的称呼,方盛虽不耐烦,仍被其中的温情搅得拉不下脸来,不快地抿了抿嘴,还是回答了她:“自然是为了不让我为难淮南王。”
“淮南王今日所求,于他自己而言并无益处,可他还是开口了。”温皇后擡眼看他。
“未必吧?”方盛不以为然,“八万精兵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又是严恪年练出来的兵,要说以一敌百是夸张了些,不过寻常兵丁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温皇后道:“如今夫君继位,木已成舟,淮南王此举只会引来猜疑和忌惮。他不是愚蠢之人,却做了愚蠢之事,他是为了安乐妹妹,也是为了母亲。”
方盛冷笑一声,“你未免将他想得太好了,我不知道他为何执意要打这一仗,但我不相信他的目的这样单纯。”
温皇后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又道:“陛下真的认为淮南王会谋逆么?”
又是这个问题。方盛答不出来。
这个皇帝他做得不够快活,还有个他不愿启齿的原因——他始终不认为自己在先帝面前赢过了方盈昭。在得知他们密谋讨伐西突厥之后,更是如此。
纵使他已经掌握监国之权,纵使他的新政颇得民心,但是在父皇那里,方盈昭才是放在心尖尖上的宝贝。他想问一问方盈暄,选他而不选方卓,是否只是因为他的母亲对方盈昭不错,比起方卓,日后他更有可能与方盈昭和平共处。
可他没有机会了。得到皇位的同时,他便与他的父皇天人永隔,他再也无法证实自己的猜测了。
方盛始终想不通的是,父皇为何不直接将皇位传给方盈昭,他难道不是早就为他铺好路了么?许多年来,他一直是这样认为的,方卓想来也是如此。他们的父皇在方盈昭与别人之间画上泾渭分明的线,为的,难道不正是这一天么?
这些疑问随着方盈暄的驾崩,永远失去了答案。
他轻轻叹了口气,看向自己的妻子,“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若不允,就是断了母亲的念想。”
“正是如此,”温皇后点点头,“安乐是母亲的心结,我想陛下也想解开它。”
方盛自嘲一笑,“在你心里,母亲为安乐,淮南王也为安乐,只有我的心里都是权力争斗,冷血极了。”
温皇后缓缓摇摇头,“夫君知道,我不会这样想。”
方盛顿了顿,他不想伤妻子的心,便退让了一步,“就算你心里没有这样想,但你如何知道淮南王怎样想?”
温皇后沉默下来。
“是,这些年来,他似是对皇位没有兴趣,但……”他的目光冷了几分,“难道晋王不也如此么?成日闷在房间里读书习字,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比方盈昭还要假上许多……事到如今,你不会还认为晋王没有夺储之心吧?”
皇甫德之事,因有方盈暄压着,未在朝堂掀起滔天风波。他至死未供出任何名字,但方盛确定,他背后之人就是方卓。皇甫德与南越勾连,南越紧邻渚兕,而方卓要娶渚兕的公主。
南越渚兕两国虽年年发生争端,但……在利益面前,一切选择尚不可知。无法预测,只能做最糟的打算。
温皇后静了半刻,温柔笑了笑,开口道:“纵使夫君有诸多顾虑,还是应允了淮南王所求。”
方盛不大痛快,“母亲开口了,我还能怎么办?淮南王……”他看向自己的妻子,“你到底是关心母亲,还是关心淮南王?”
他又来了……
温皇后失笑,“我自然是关心母亲,夫君不要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