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7章恒常
第147章恒常
第一百四十七章
迷迷糊糊沐了浴更了衣,又被灌下一大碗醒酒汤,躺下时已经是后半夜了。置身于自己温暖绵软的被褥中,方盈昭反而清醒了几分,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亮晶晶的。
安神香氤氲着熟悉的药味,弥漫在屋子里。屋外秋雨蒙蒙,似是变成了天然的屏障,将黑暗的幽闭隔绝成了上辈子的事。
柏舟俯身半跪在床边,轻声问他,“怎么不睡,还想要什么?”
他清透的眸子一下漾满笑意,柏舟以为他会说,想要你。但他似乎累极了,只是笑了一下就闭上眼睛,小声说道:“要睡了,你也回去睡,今晚住在府里,不许乱跑,明早我去查房。”
明知道他不会去,柏舟还是点点头,温柔应了他,起身。
屋外比起早些时候凉意更甚,罗浮在廊下坐着,见他出来,迎上去悄声问道:“睡了吗?他们怎么突然放殿下回来了?”
柏舟怕方盈昭听到动静睡不安稳,示意她往远处走了几步,离开卧房周围,“还醒着,不过他这些天在牢里耗费心神,太过劳累,回来了定能睡个好觉。”
罗浮轻叹口气,随着柏舟一同坐到廊下的栏杆上,苦笑道,“陈瑜见殿下回来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春盎去照看他了……这孩子。”
“他是内疚又担心,再叫他选一次,殿下便打发不走他了。”柏舟道。
两人静坐了片刻,他缓缓将周代瑞请他劝方盈昭出大牢的事情讲给罗浮听,末了又道:“赫莱快来了,方盛还指望殿下出面与他谈条件,何况陛下还在,他不敢太过造次。不过他现在手握监国大权,如无意外,日后……”
他没有说下去,罗浮点点头,“方盛素日行事张狂,这次只是见好就收,也许是担心触怒陛下。权柄被收回,那就得不偿失了。”
柏舟沉吟道:“我倒觉得他近日似乎……”
似乎对待殿下的态度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他说不清,也不知道缘由。这总归不会是坏事。
罗浮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低声告诫道:“千万不要掉以轻心,别忘了你们北上那次,他拼着撕破脸的风险派了杀手,是想取殿下性命的。”
“放心,我会提防他,”柏舟道,“还有方卓……”
提起此人,柏舟心头涌上一股浊气。他皱眉对罗浮道:“渚兕公主即将抵京,到时他还会有所动作。”
罗浮冷冷一笑,姣好的面容染上了一层寒霜,“这次的事绝不能不了了之,我明日就去大理寺讨要那些诬陷殿下的证据,就算要不来,也要搅得方卓日夜难安!”
“带上杜寻,”柏舟道,“杜寻是内卫出身,有他在,周代瑞不敢太过为难你。”
如果不去讨要说法,这件事不了了之的可能性非常大,毕竟连陛下都未曾过问一句,似乎从头到尾只是一场皇家的闹剧,将人放回来便算了事。
但方卓伪造出的证据不会凭空消失,如果能将它们掌握在手里,那么某一日,这些伪证,也许会成为指向方卓的罪证。
两人刻意绕开了那个话题——呈上伪证的人,芳醑。
他们几人,除了从小在这里长大的春盎之外,芳醑在王府生活的时间最长。这些年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府中有这样一个人,温柔、少言、善解人意。她的面上总带着挥散不去的忧愁,他们从前以为,那是在洪水中失了家人的缘故。
虽是来历不明,但既然选择带她回来,方盈昭便放手将府里的账目全部交给了她,她也从未出过纰漏。只要被他认定是自己人,他一向不加提防。就如同北上之行,他要杀钱四,却从未想过将李铁铮一家灭口,明明他们知道的秘密更多。
就算她背叛了他,伙同别人捏造证据诬陷他,他也未必会恨她入骨。
罗浮思量良久,还是犹豫着开了口,“芳醑的死讯……”
柏舟缓缓叹了口气,“殿下早晚会知道,我寻个时机告诉他。”
游廊旁的木槿与庭院里的假山一同被秋雨打湿,沥沥地滚下水珠来,掉落在地上,瞬间便消失不见了。不久之前,芳醑就坐在木槿花旁,低声同春盎诉说着心中的愁绪。
只是,能说出口的,真话又有几分?
秋雨丝丝缕缕飘下,缠绵了一整夜未歇,柏舟回到房间时,已经五更天了。踏着更夫今夜最后的锣点进了房间,他抽出火折子点亮桌上的灯。
许久没有回来了。
有仆人每日洒扫,屋里一丝灰尘也无。他解下腰间的酒壶放在桌上,里面还有老徐头给他打满的酒。他在桌前默然站了片刻,回身将门闩上,从怀中取出赵谦为他准备的药粉。老太医嘱咐每两个时辰一次,今日早已超了时限,不过也无妨。
他将今日欠下的药粉一股脑全都倒进口中,又提起酒壶用烧酒冲入咽喉,浓厚的草药味瞬间满溢出来。
趁强烈的晕眩还未袭来,他熄了灯,摸到床上靠墙坐下。
自从身中秘术之后,知觉仿佛被一分为二,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现实,什么是虚幻,却逐渐只能看到光怪陆离的世间。在他的眼中,一切人和物都变了模样,变得扭曲、狰狞、腐朽,他强迫自己不去漠然对待他们,他们不是怪物,错的是自己。
而在这片流漫杂乱的光景里,方盈昭一袭白衣,不染凡尘,茕茕孑立于山间、月下、水畔,成为他的世界里唯一恒常的存在。
他忽有些舍不得这延绵的幻觉了。
但他不允许自己彻底失去神智,拖到此时,应是极限了。
赵谦这药确实有效,前面几副喝完之后,幻觉出现的次数大大减少,几乎回到了最初他刚中秘术的时候,只在偶尔心神不定时出现。可是后面这药粉的药劲太大,他就算咬牙坚持,也无法保证在人前不露痕迹。
他身中秘术一事,除了赵谦,便只有方盈昭和严恪年知晓。此事不光关系到他自己,万一泄露,还会影响到严帅,进而对讨伐西突厥造成阻碍,事关重大,必须小心。
天光大亮的时候,他虚弱地从床边站起来,擡手用衣袖擦擦额间的冷汗,出了房间。
去方盈昭门前转了一圈,见陈瑜已经守在那里了,人应该还睡着。他没有玄醴那样过人的耳力,上前悄悄开了一丝门缝,凝神细听了片刻,放了心,回到自己的房间,用了今日的药粉。
方盈昭睡到下午才醒,摇摇晃晃从房里出来,还没睁开眼,只听有人“扑通”一声跪到他的脚下。
低头一看,是陈瑜。
陈瑜哭丧着脸,眼睛又红又肿,已经不掉眼泪了,抱着他的腿指天誓日:“殿下,我发誓再也不会把你抛下了,我要是没走就好了,还能在牢里照顾你……”随后开始啰里啰唆,“牢里很冷吧?吃不饱穿不暖,我们殿下什么时候受过这份罪……他们凭什么关殿下!那帮大臣没一个好心肠的……不过,郑大人是好人,孔大人也是……”
方盈昭略微想象了一下哭唧唧的陈瑜陪自己一同坐牢的情形,打了个寒颤,终于从睡意中摆脱出来,笑道:“你这下跪的声响,与柏舟小时候可堪一比。”
陈瑜擡头仰望他,“殿下都瘦了。”
春盎端着一大碗热汤从不远处经过,见状快步走过来,用腿把陈瑜顶到一边,把汤捧到方盈昭眼前,“殿下醒了!快尝尝这汤,阿如炖了好几个时辰,压惊去晦气的!”
方盈昭掀开盖子看了看。知道他不喜油腻,掌勺之人借着开锅汤沸,提前撇去了浮油,碗中汤底通透清澈,香味醇厚。他拿起汤匙尝了一口,味道不错,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