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妄念

第113章妄念

第一百一十三章

方盈昭的身体并无大碍，只是背着玄醴在沙漠中行走许久，体力透支得厉害，头部又遭到剧烈撞击，还偶有些头晕目眩，需要静心修养才可恢复如常。

玄醴的伤势已经稳定下来，但看上去总是一副出气多进气少的模样，让人悬着心。游亦钧倒是十分尽心，整日守在床边，连严念都熬不过他。眼见人一时半刻醒不过来，他把伺候的人全赶走了，只留下两个侍女轮流陪他守夜，说孤男寡女要避嫌。

最初的忙乱过后，听风阁被团团围起，严密保护，内里倒是依旧清净。川子没看清擡回来的是谁，但他看清了那些人是同严念一伙的，在家思来想去好几天，还是上了山，远远躲在巨石后面偷看，结果没多大会儿功夫，就被揪了出来。

玄醴一直未醒，方盈昭不愿讲凌皓的事，坚持要等玄醴醒了自己说。严念一时挂心玄醴的伤势，一时好奇自己错过的故事，一时又担心阿若蒙卷土重来，几乎忘记了在黑风寨还有川子这一茬，王恢来通报的时候，她懊恼地擡手一拍脑门，迎了出来。

听风阁的前院里，川子沉默站在角落，见她出来，忙擡头打招呼：“念念姑娘……”他局促地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不会出来见我了……”

分别不过四五日，他的态度完全不似从前，严念怔了怔，苦笑道：“抱歉骗了你，我们……”

川子缓缓摇摇头，指了指周围，“念念姑娘，不用再编别的话骗我了，我虽然脑子慢，但也看得出来，他们都是兵。”

“是。”严念点了点头。

“你们来寨子，也不是谈生意的。”川子道。

严念轻轻叹了口气，“不是。”

“也挺好！”川子突然笑了，如释重负般站直了身子，“起码你现在愿意对我说真话，说明你还拿我川子当朋友！”

想起之前的相处，严念有些内疚。川子自豪地为他们介绍寨子，为他们引荐大当家，毫无防备地带他们去家里吃饭……虽然初见时不甚愉快，但在那之后，川子没有半点对不起他们。

她张了张嘴，想说我们以后还是朋友，却说不出来。朋友间最起码的坦诚，她做不到，以后，也许十数年里，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这里来了，何必留下句空话呢。

川子还在说着：“我就说嘛，说是商人，你家公子身上可没有半点铜臭气，不像我们二当家……你……你也不是丫鬟吧？”

“……不是。”严念道。

“不是丫鬟也挺好，也挺好……”川子一直念着这句话，点着头，缓缓转身，向院外走去。

走到门口，他回过身来，带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他问：“老丁，是不是回不来了？”

严念忽然觉得良心被人揪住了，但她无可辩驳，只能轻声说道：“抱歉。”

川子走了，步伐再不似之前为他们引路时那般轻快。

严念站在原地，直到那个圆滚滚的身影消失在怪石之间，再也看不见了，才转过身，看向方盈昭的房间。他也不曾想到吧，短短几日相处，三言两语的欺骗，竟骗得了一个傻子的真心。

纵然在大漠之中感受不深，但夏日终会过去，风逐渐萧瑟起来，映在长河之上的日光泛出几分凄清，河边葭苇连片。

两岸胡杨树的树冠边缘逐渐染上一层藤黄，柽柳的紫色小花正开得茂盛。再远些的地方，被风磨蚀出的地貌愈加明显，沙脊在碧蓝的苍穹下一路向东延展，壮美异常。

严念独自立在风里，望着眼前广袤的景色，心绪却平静不下来。川子的事，凌皓的消失，玄醴的伤，还有方盈昭，所有的事情在她脑中打转，却无人可以说一说。

这趟出行之前，方盈昭是立过规矩的。

第一，绝对听从他的安排，第二，严念的安危高过一切，包括他自己。当时她听了之后付之一笑，没说什么，只觉得这位没比自己大几岁的小殿下，总喜欢拿她当小孩子看待。但到了生死关头，他让她跑，她就真的跑了，事后想起，她怎么都觉得有愧于心。

他的马术要强过她，如果真要有人去报信，他不可能不知道，他自己才是最佳人选，可他还是把唯一逃走的机会让了出去。

如今回想，严念才知道，当初他定下的规矩，是当真的。

方盈昭被柏舟牢牢圈在房间里，自是不知道外面的纷扰。

游亦钧守着玄醴，今日刚腾出手来给他换了新药，柳阳领了命令亲手熬好送来。见他端着药进门，柏舟接过尝了一口，挑了挑眉，递向方盈昭。

方盈昭闻见药味微微皱了眉，但还是直起身子迎过来，散开的长发披在肩头，被他随手撩到背后。

柏舟手里悄悄捏了颗糖，备着他讨价还价，谁知道对方看到他一副“这药很苦”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就着他的手低头慢慢喝完了。

想起他从前总是喝到一半就想吐出来，拉着他的衣袖卖乖要糖吃，柏舟忽然就有了一种“孩子长大了”的欣慰，与莫名的空落落的失落。

放下空碗，他还是把糖拿了出来，道：“知道殿下不怕苦了，不过糖都备好了，殿下赏个脸？”

方盈昭的面色凝滞了一瞬，目光落在糖上，又擡眼看向他，最后还是无奈笑起来，由着柏舟将糖喂进了口中。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是不是？”柏舟柔声问道。

方盈昭浅浅一笑，“算是吧。”

柳阳和王恢一直侍立一旁，他将目光落在二人身上，示意他们离开。二人竟然未动，面带犹豫看向柏舟，柏舟连忙挥手让他们出去。

方盈昭望向二人的背影，忽然笑起来，笑过之后，对柏舟道：“真是对不住，忘记了他们是你的人。”

“殿下，”柏舟哭笑不得，“还未来得及交待他们，以后不会了。”

方盈昭缓缓摇摇头，低声道：“我知道，早晚会有这样一天，你应该有自己的世界——你现在已经有了，不是么。”

“殿下……”柏舟轻轻唤着他，似是一声叹息，又似一句祈求，“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

方盈昭擡手抚上他脸侧的伤疤，默然不语，半晌，冰凉的手指突然间向下一划，拽住他的领口，吻了上去。

这是个绵长的吻，带着苦涩的汤药味，唇舌纠缠间，两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热烈而旖旎。

柏舟用手托住他的后脑，轻轻将他放倒，在他耳边道：“殿下，我很想念你。”

方盈昭弯弯嘴角，也轻声道：“平安回来就好。”

那日醒来时，身上的衣物已经换过，从头到脚的血迹也被洗净，方盈昭知道，这只会是柏舟做的。他回来了，一切便又仿佛重新回到了正轨，再没有阴暗的房间，再没有灼热的鲜血，也不会有躺在棺材里向他要糖吃的女童，不会有茫茫大漠中孤独的自说自话。

可他总觉得，有什么似乎已经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