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离寨
第108章离寨
第一百零八章
听风阁很静,夜也很静,风沙似乎已经在前几日的黑沙暴中刮尽了。方盈昭坐在廊下的栏杆后,静静望着漆黑的前方,不知是在发呆还是在思考。夜深了,山腰和山脚下的灯火早已熄灭,那里分明什么都没有。
玄醴照例摆出棋盘,丢给凌皓一盒白子,两人默默下起棋来,谁都不说话,只有棋子敲打棋盘的声音不时响起。
严念似乎被这份静谧感染了,摸了摸长刀,思量片刻,终是放下了,捧起本兵书来。这一路上,从家里带的、路上买的、兰韵剧社送的话本子全都读完了,只好勉为其难地用用功。
今晚早些时候,范广利离开后,他们便去了川子家,吃了顿小蕊做的家常菜——确实可口,又让川子带着在寨子里逛了逛。这里虽是江湖草莽自行聚集之所,但是在几十年的经营下,学堂、医馆、店铺一应俱全,甚至还有能让前来交保护费的商旅歇脚的客栈。
黑风寨收留的多是三教九流,但接触下来,只觉得粗鲁,未感到刁滑,倒与游亦钦所说大致一样。只是她并未提及寨子规模如此之大,不知是认为没必要说,还是刻意忽略了。
严念将手中兵书翻过一页,打了个呵欠,实在坐不住了。她擡头看看玄醴和凌皓,识趣地没有打扰他们,将兵书一丢,走到方盈昭身侧。
她看看方盈昭专注的模样,又顺着他的目光使劲往远处望了望,实在什么都看不见,终于忍不住没话找话问道:“在想什么?”
方盈昭收回目光,轻声道:“在想……那段岁月。”
严念问:“哪段?”
“大周最艰难的那几年。”方盈昭道。
景鸿七年到十年,国家经历了惨败,又接连丢失城池,从官员到百姓全都在饿肚子,两年后才艰难缓了回来,这是怎样一座难关,方盈昭现在已经可以想象。在那时,他只是活在皇宫里最无关紧要的一个人,还会因为许多琐碎的小事把方盈暄从前朝拉回来。
现在想来,方盈暄面对他时,从未有过丝毫不耐,永远温柔、宠溺,最多只是无可奈何。
其实这些年来,方盈暄没有变过。
严念自己拖开椅子,坐到方盈昭对面,托着腮看他的侧脸,道:“你在想念皇帝陛下,是不是?”
不待他回答,她又自顾自说道:“我也想我阿翁了,我不在他身边,他的发髻肯定梳得乱七八糟,眼罩也不会记得日日换洗……不知道展英能不能照顾好他。”
方盈昭唇边漾起一丝微笑,柔声道:“严老将军已届耄耋之年,他独自走过的年月,远比你陪伴他的时日要长,他会照顾好自己的。”
严念点点头,陪他一起静静凝视了一会儿黑暗,忽然问道:“现在看来,黑风寨也并不可怕。怎么这一路走来,他们在商旅间的名声不仅差,还很骇人,连咱们的向导都吓跑了?”
方盈昭随口猜测道:“也许,这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式吧,况且我们接触的多是老弱妇孺。他们能盘踞此地这么多年,又能收上来大笔抽成,定有凶残的一面,只是我们没看到罢了。”
有凌皓在场,他们谁都没有提起许半山的真实身份。严念虽然嘴上不肯承认,但心中不是没有疑影的,只是很多事情她不忍去猜测。倘若做最坏的打算,她甚至不敢确定,万一凌皓发难,玄醴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们这一边。
方盈昭侧头与严念说话时,眼神轻轻往那二人的方向一扫,凌皓敏锐地看过来,然后友善地一笑。
他也笑笑,在心里长长叹了口气。
必须要找玄醴谈一谈了。
然而这个“谈一谈”的想法,一直难以实现,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凌皓总是与玄醴形影不离,两人不是下棋就是互相喂招切磋,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其实也从未听他们讲过什么情话,但旁人别说喊走玄醴,就是从二人身边经过,都怕带起的微风扰了他们的兴致。
住到第四日清晨,方盈昭罕见地起了个大早,似是与许半山有约,很快被两个帮众模样的中年人接走了。严念在后院练刀,未听到前面的动静,方盈昭竟然谁都没叫,就这样跟着陌生人走了。
玄醴扭头看了看,把手里的棋子丢回篓子里,对凌皓道:“等我回来。”
追上去时,方盈昭身边的两人都不见了,只有他独自站在山间的巨石旁,回首望向她。见她来了,也不出声,打了个手势,两人绕了一圈,走另一侧的小路往远处去了。
玄醴性格单纯,却不愚笨,就算一开始不明白,到现在也知道方盈昭是刻意骗她出来的,稍一思量便快步赶到前面,引着他一路到了山顶。
平顶山的山顶名副其实,地势开阔,并不陡峭。两人站定,方盈昭笑道:“想要单独说句话,真是不易。”
玄醴想到这几日与凌皓的相处,也笑了,“殿下若有什么话,叫凌皓回避便是,有些事不能让他听去,他明白的。”
方盈昭听她言语,分明已将凌皓视作自家人,他依旧带着笑,但笑容里带了丝无奈,“玄醴,我想说的话不仅不能让凌皓听去,就算对你,也是斟酌再三才开口的。”
他对自己人说话极少拐弯抹角,玄醴带着疑问的表情等他说下去。
他看见玄醴的表情,便知道她从未怀疑过凌皓,他忽然间踟蹰了,有些不忍打碎这场梦。他带着叹息,向山下远眺,整个寨子正在从沉睡中复苏,清晨的阳光洒在外出打水的人们身上,照出一片生机勃勃。
“殿下,”玄醴上前一步,与他并肩站在山崖前,认真看向他,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方盈昭缓缓摇摇头,“那日韩露在小重山门外杀人,依你所说,那是杀手惯用的手端,先叫人惶惶不可终日,失了冷静,让他人有机可乘,然后再动手取目标性命,是么?”
玄醴皱了皱眉,忽然感觉到有哪里不对,却只能点点头。
方盈昭又道:“可是韩露自那日起,再没有出现,又是因为什么?如果她真的是为客栈中的某人而来,那人又会是谁?”
玄醴咬着嘴唇,“客栈里都是普通商旅,游掌柜他们一众人天长日久待在那里,只有我们,是那日刚到的。”
“……凌皓那日未曾露面,”方盈昭将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大漠,声音飘忽,“你说你从前与韩露交好,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她……”
玄醴的面色缓慢地沉下去,眉梢眼角凝起了一缕悲凉,她接着方盈昭的话说了下去:“也许她,是来示警的。”
自大漠中吹来的风掠过二人身畔,吹起发梢与衣角,玄醴仿佛变成了一尊石头做的雕像,怔怔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
方盈昭静静陪她站着,等待她将所有一切都想清楚,做出最后的决定。
“殿下,”许久,她幽幽开了口,“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他的?”
“你去黑沙暴里寻他的时候。”方盈昭道。
玄醴点了点头,咬牙道:“是我太蠢了。”
方盈昭轻轻叹了口气,道:“玄醴,我曾说过,你来去自由,这话是作数的。你不是王府的幕僚,也不是我的下属,如果他的目标是我,你仍可以同他一起离开。”
玄醴苦涩地笑了,“一起离开?在他杀了你之后?”
方盈昭也浅浅一笑,面色轻松,“我不会怪你,但你们要放严念回京城。”
玄醴转身面向他,正色道:“我不是你的幕僚,也不是你的下属,可我是你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