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小重山
第95章小重山
第九十五章
暴雨在伤兵所坍塌的两个时辰后骤然停止。
柏舟没再逞强,换下湿衣服后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就着安神香小憩了片刻,看看时辰差不多了,才换上甲胄离开房间。刚出门迎头就遇上了陆安,陆安擡头看看天,对他笑道:“这倒霉的雨,好像就是为了淋塌房子下的。”
柏舟无奈一笑,问他:“都安排好了?”
陆安点点头,“伤兵安置妥当了,其余人马已在城外集结完毕,两刻钟后出发。”
柏舟一部所剩兵马不到最初的一半,经过几日的休整,勉强还能凑起两千人来。他索性与陆安合兵一处,二人今日进发乌南,城内留下的伤兵由王恢总领,分批送往苗士奎所在的缪兰。
如此一来,两名医官——张子承与游亦钧便顺理成章留下来照看伤兵,柏舟想与游亦钧谈一谈的想法,到底是没能实现。
暴雨虽停,道路仍旧泥泞不堪,柏舟驱着马走在队伍一侧,面色沉静似在思索事情。陆安前后巡视了一圈之后回到他身边,语调开朗地叫了他一声:“阿舟,别忧心了,这事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决的,就算你和他谈了,说清楚了,现在大家都出征在外,他又何时能转达给她本人呢?”
柏舟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可否还在京中。”
他们此时并不知道,千里之外,柏舟口中的“她”,正端着四碟菜一壶酒,向着方盈昭一行人款款走来。
这里是通往楼兰国都乞尔克的必经之路。
乞尔克位于塔拉沙漠腹地,依巴鲁绿洲而建,远离其他城邑,如同大漠之中的一座孤岛,就连距离它最近的塔勒蒙也要走二百多里地。楼兰数十年来无论军政还是经济都无法超越邻国西突厥,且边地百姓备受欺凌却难以反击,城邑之间距离太远无法相互照应是个至关重要的原因。
在方盈昭幼时,被兄长抱到羊皮地图上玩闹打滚的时候,就指着楼兰的都城奶声奶气地叫过一声:“好远!”长大之后,尤其是近一两年来开始与楼兰使者商讨购置玄铁矿之后,乞尔克的“远”,终于实实在在摆到了眼前。
在大漠里行走,最怕就是迷失方向。一旦偏离了路线,计算好的清水便不够用了,三日之内,人就会渴死在烈日之下。所以这一段路,方盈昭依旧寻了向导。
这次的向导沉默寡言,听了目的地之后,只伸出指头在地图上一点,操着一口不熟练的汉话:“小重山,咱们要在这里落脚。”
小重山不是山,它是一间伫立于黄沙之间的客栈。
客栈位于连接塔勒蒙与乞尔克的连线中心偏北三十里,建立之初方圆百里荒无人烟,很长时间无人问津。后来,一伙困在黑沙暴里的剪径贼人无意中闯进去躲过了沙暴,走时未取一杯一盏,回到城镇之后,竟又备了谢礼返回去,硬要客栈主人收下。
能够救人性命,又让贼人感恩戴德,小重山的名气终于不胫而走,开始热闹起来。时日长了,最初去看新鲜的人们逐渐发现,这间客栈的位置恰到好处,将遥远的路途分成了两半。在茫茫大漠中,有这样一处地方可以落脚,使得他们往返乞尔克的行程安稳了数倍。
从此,只要是从东面去往都城,或是从都城前往塔勒蒙的旅人,必要在此处歇上一晚,听一曲琵琶,喝一壶圣泉水酿的玉露酒,以祈求路途平安、往来顺畅。
“圣泉?”严念好奇地问道,“就是刚才客栈外面那汪池水吗?”
“姑娘聪慧,正是那处泉水,”老板娘将漆盘里的碟子一一摆到桌上,又亲手端起酒壶给几人斟上酒,“咱们这圣泉百年来不曾干涸,泉水清澈见底、口感甘甜,用来酿酒啊,别有一番风味。”
她倒酒时,右手握着壶柄,左手托着壶嘴,多出的几根手指正好在壶身旁相碰,结成一个特殊的手势。她借着倒酒的姿势在方盈昭眼前晃了晃,见对方眼神微微一动,即刻将手指一收,面上始终是那副热情的笑容。
“那我可要尝尝——”严念兴致盎然地端起杯子,可是刚沾了下口,眉头就紧皱成一团,“咳……这么呛!”
方盈昭伸手将她手中的酒杯勾走放到一边,带着笑意对老板娘道:“再上一壶葡萄酒吧。”
严念却拦住他,一挑眉,“哎,不用,看不起谁呢?”
“没看不起谁,”方盈昭笑道,“我酒量差,你忘了?”
严念这才顺着他下了台阶,“对哦,你喝不了烈酒,那……我陪你喝葡萄酒好了,省得你自己喝不完浪费。”
方盈昭冲老板娘挥了下手指,老板娘便回身取酒去了。
坐在方盈昭对面的玄醴看过来,用眼神询问了一下是否要跟上去,方盈昭摇摇头。
位置如此接近,老板娘的动作自然瞒不过玄醴。她有些奇怪,他们进入客栈之后并未表明身份,为何老板娘会自行前来接头。这个举动让她戒备起来,丝毫没有方盈昭与严念的轻快。
——没事,别担心。
方盈昭又歪头冲她笑了笑,示意她放松些。
另一边,严念已经下了筷子,她咽下一口腌渍的野菜,惊奇道:“这是什么?很好吃哎!”
方盈昭看了看,也拿起筷子尝了一根,答道:“沙葱,这是生长在沙漠里的野菜,味道介于韭菜与香葱之间,又带了一丝独有的清甜,京城很少能够见到。”
“哦——”严念又兴致勃勃地夹了一口,然后对旁边的鱼下了手。这鱼看起来与鲤鱼相像,鱼唇和鱼鳍又有些微妙的不同,味道也略有差异,她忽然起意想考一考方盈昭,便又问道,“那,这是什么鱼?”
方盈昭笑了一下,遂了她的意,“此鱼脊背平直,腹部浑圆雪白,应是铁背鱼,我只在书里读到过。”
“没错,是铁背鱼,公子博学。”
老板娘已经取了葡萄酒归来,路上招呼了旁边几桌客人,一转身就听到了这边的对答,便上前赞了一句,又补充道:“鱼鳞刮掉了,公子能认出来,确实不容易。这铁背鱼长在圣泉水里,光滑少鳞,肉质鲜美,是咱们小重山的招牌菜。”
玄醴沉默坐在一旁,喝干了杯中的酒,又给自己斟满。见老板娘过来了,便擡眼打量起她来。
“玄醴,”方盈昭轻唤了她一声,“尝一尝,老板娘说是招牌菜。”
严念也道:“就是,在路上啃了好几天硬干粮,好不容易有口热菜吃,别光喝酒了。你要是喜欢这酒,咱们可以带一些上路。”
玄醴收回视线,从善如流地夹了一块清蒸铁背鱼给自己。
她的防备已经写在了脸上,老板娘只当没有察觉,冲几人甜甜一笑,退下了。方盈昭也不再说什么,偏头给严念介绍了剩下几道菜肴,两人边聊边吃,甚是愉快。
与凌皓重逢之后,玄醴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她成日仍是一身黑衣,不茍言笑,但有时会在唇上点上薄薄一层胭脂,偶尔冲着无人的地方发发呆,过一会儿又漾起一抹笑容,都将严念看呆住了。
往日她遇上刚刚的情形,只会在心中戒备,不会露在面上,现在她这样,方盈昭倒觉得是桩好事。
她变得鲜活起来了。
凌皓出现得突然,他也不是没有怀疑过对方的目的,但在对方显现恶意之前,他想相信他。朋友一场,他愿意看到玄醴开心。
这一路上,凌皓偶尔与玄醴见面,但从未提出过同行,有时几天都不出现,漫漫黄沙之中,许是失去了他们的行踪。每当这时,玄醴总会露出几分愁思。
“多么诗情画意啊,”严念叹道,“人到中年忽然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想要补救。在无边无际的大漠里,寻找恋人的踪迹,历尽千难万险才能见上一面,短暂的重逢之后又要分别——和话本里写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