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梧桐
第47章梧桐
第四十七章
天权殿的灯火亮至深夜。
八宝见方盈暄开始揉眉心了,凑上去悄声劝道:“陛下,三更天了,回去歇息吧,明日还要上早朝。”
方盈暄放下手中批阅奏章的笔,自己活动了一下肩膀,八宝连忙上手帮他捏了起来,“奏章哪有批完的时候,陛下还是要保重身体。”
“我看他们就是想把朕累死,”方盈暄伸手点点案上的奏章,“要不就是想把朕气死!”
“哎哟哟,皇帝陛下万岁,可不能说这种话。”八宝哄孩子似的。
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了,方盈暄总觉得,从前八宝也好,四喜也好,似乎没有这么多对于生死的忌讳。
他们,是想把他留住吧。
他当作什么都没有察觉,冲八宝抱怨:“不过是在边地三城开通互市这么件小事,他们一会儿搬出祖制来压朕,一会儿搬出当年战败的事来吓唬朕……这都多少天了?这帮人天天都能想出新词来!”
八宝只能陪着笑,“他们也是为咱们大周考虑嘛,他们想得多些,陛下不用放在心上。”
方盈暄冷笑了一声,“哼,要真是为大周考虑,朕就不用气了。”
这一众朝臣,除了那寥寥可数的几个跟随过孝文皇帝,如今已经历时三朝的老臣之外,哪还有真正在乎祖制之人,不过是为了保住自己在各个关口上的利益罢了。
“淮南王与使团商议得如何了?”方盈暄问道。
八宝小心地开口:“今日小殿下接了口谕之后,没再来过。”
方盈暄应了一声,神色如常,“说明谈得不顺利。这帮突厥人,事到临头了又开始拿乔——他走时可说什么话了?”
八宝道:“小殿下临走时,让陛下保重身体,他说,春日人易困乏,可劝陛下比平日多睡两刻。”
方盈暄点点头,又拿起桌上的奏章看了起来,面上荡出一丝的笑意。
一夜过去,方盈昭在府里睡了个昏天黑地,睡到府里众人都担心起来,派陈瑜进到他的卧房,看他是不是又病倒了。
陈瑜很快轻手轻脚出了房间,连说带比划屋里的情形:“还睡着,就是被子整个掉到地下了,我把被子盖回去,殿下也没醒,只翻了个身……”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又等了两个时辰,方盈昭终于睡眼朦胧地从房里出来了。
他睡得有些迷糊,长发凌乱地散着,身上随意披了件外袍,怔怔地望着守在他门前下棋的罗浮和玄醴。
三人在原地互相瞧了半晌,罗浮先笑起来,推着方盈昭的肩膀让他在廊下坐好,又进屋去拿了玉梳和发饰。
方盈昭的头发很好,发色漆黑如墨,又密又柔顺,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用心养大的孩子。
罗浮给他把头发梳好,又拢了鬓边的碎发为他编起花样来,方盈昭这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别,晚上还要见人。”
罗浮捏着他的头发不松手,“放心,保准给殿下梳个能见人的好样式。”
见她兴致高,方盈昭不忍扫她的兴,只得由着她去了。
“殿下还要出门?”玄醴依旧坐在棋盘前,用左手代替罗浮,自己玩得高兴。
方盈昭转不了头,只能应了一声,“还要去见一见赫莱。”
玄醴问他:“殿下不是说三日后再去?”
方盈昭笑了,“哪能真三日后,夜长梦多。”
等到用过晚膳,玄醴陪他上了马车,他忽然又后悔起来。
阿史那赫莱那副轻浮的样子出现在眼前,他伸手摸摸脑后束了一半的发髻,对玄醴道:“帮我把罗浮加的花样拆了吧。”
玄醴坐着未动,“殿下,你不常编发吧?现在拆了,头发会卷曲起来,看上去很怪异的。”
方盈昭认命地闭了眼。
这次驿馆依旧清净,连方盛也不在,方盈昭拎着两坛黄酒,经过驿馆大门上悬挂的灯笼,来到中庭。
赫莱许是穷极无聊,听到马车进门的动静便出来察看,正巧看到方盈昭在楼下仰头望向他。
方盈昭今日穿了件月白色外袍,身姿修长挺拔,立在庭院中央。如瀑的长发半束在脑后,在赤红灯笼的映照下,显现出一种雌雄莫辨的妖异之美。
这让赫莱想起方盈昭那日落水,发髻在水中散开了,被他捞上来后一脸苍白跌坐在地上,乱发贴着额头与脸颊,让他想要将他绑回家。
方盈昭似是忘记了之前的不快,冲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可有兴致下来喝一杯?”
驿馆的中庭不算小,边上栽了棵梧桐,如今已经有三四丈高了。三月并不是梧桐的花期,树上只有抽芽不久还发着嫩绿的叶片。
梧桐树下有张石桌,平日里没什么人坐,不过打扫得十分洁净。方盈昭用衣袖掸了掸上面不存在的灰尘,开了一坛酒,赫莱顺手拿了两只瓷碗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方盈昭把两只碗倒满,笑道:“我知道突厥人酒量好,多喝烈酒驱寒,可惜我这里没有烈酒,今日要委屈叶护陪我饮一饮这中原人的酒了。”
赫莱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端过瓷碗,道:“不必如此见外,叫我赫莱。”
方盈昭也端起碗来,冲他一敬,“好。”
二人慢慢喝了半坛,方盈昭一直没有聊正事,仿佛这一趟来,只是为了找赫莱喝酒。赫莱当然明白方盈昭断然不会如此,但是又不忍戳破他,暂时让自己沉溺在这刻意营造出来的暧昧氛围中。
哪怕是假的,也弥足珍贵。
方盈昭酒量不好,这在赫莱面前藏不住,几碗酒下肚,他的眼神飘忽起来。赫莱望向背对着他们坐在门口石阶上的玄醴,问他:“你那个女侍卫,功夫很好吧?”
方盈昭对着他笑了,“很好。”
这笑与完全清醒时的笑不同,他的眼睛向下弯成一个弧,像是天边倒悬的月亮,嘴角向上弯,让人想入非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