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困境
第40章困境
第四十章
第二日清晨,禁军护卫着一队马车风尘仆仆赶到了昆州城外,代刺史俞骏升携一众官员亲自出城相迎。方思昂与他交接了后续的草药,孟弘将民间医者们召集到一起开了个会,不到晌午,众人便已经投身到各个药棚医治病患去了。
方盈昭被禁军簇拥着,受了官员和百姓的跪拜,又到城里各处转了转,算是将朝廷的关怀带到了。
此间事了,他按照与方思昂约定好的,向皇甫德辞行。
皇甫德有些诧异:“殿下今日就走?”
“既然药材和人手已经送到,我便回去了,”方盈昭道,“段庭舟痊愈前,还请将军多加照拂。”
二人在中军大帐前迎风而立,皇甫德大概猜到方盈昭如此仓促一趟是为了什么,他望了一眼远处守着药锅的小药童,宽慰道:“段景同是我昔日并肩沙场的好兄弟,如今他儿子到了我营里,殿下不说,我也会护他周全。新换了方子之后,庭舟的病情已经稍见起色,不必再放血了,还请殿下放宽心。”
方盈昭应了一声,心里却不以为然,他要是再晚些到,这些人恐怕就把柏舟的血放干了。
昨日他看到柏舟的面色和手腕上的刀口,心都一颤,他知道这是无奈之举,但还是隐隐动了怒。孟弘见他脸色不好看,主动说起医治疫病的困境,此种病症他闻所未闻,能医治到此种程度已是不易了。
他知道孟弘尽了心,也不算是无能,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把人都轰出了柏舟的营帐,自己陪在床边。
匆匆一面,恰好能遇见柏舟醒来的时刻,也算是幸运吧。
柏舟醒过片刻后,到现在一直昏睡着,期间孟弘给他灌下过几次汤药,也始终未醒。不过方盈昭夜里归来时看过一眼,他的气色恢复了些许,总算看着像个活人了。
方盈昭的手指来时便因为骑马有些疼痛,回程只得与玄醴共乘一骑,玄醴在耳边悄悄问他:“这就走了?不等柏舟醒了道个别?”
方盈昭轻轻摇摇头,“走吧。”
听闻淮南王昨日才到,今日便启程回京了,俞骏升比皇甫德更加诧异,他又问了孙女一次:“已经走了?这么匆忙?”
俞湛清刚从城外大营被接回来,她对祖父的诧异有些不解,“走了呀,现在都走远了吧。”
虽然昨夜险些将陈年秘闻说漏了嘴,俞骏升还是对淮南王充满了好感的,想到他是孝仁皇后的亲生儿子,心里不免又悄悄亲近了几分。
当年的崔府早已衰落,孝仁皇后入宫前一年,崔璟便已卧病在床,家业交与长子崔焕掌管。然而崔焕好赌,短短四五年光景,偌大的家业就全被他败光了,崔老也与世长辞。崔府的门客、仆从不愿追随崔焕,全都自谋生路去了,像俞骏升这样入仕后才与崔家断了联系的,已经算是有情有义了。
淮南王生得晚,别说崔老,可能连母亲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可是俞骏升却在他的眉眼间,看到了孝仁皇后年轻时的影子,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遗留在了血脉里,传承至今。
俞骏升不知道,此时方盈昭也正回忆着昨晚与他的那一面。
今日的晨雾已经散尽,日光从云后照射出来,映得河面波光粼粼。船已扬帆起航,方盈昭将目光投向曲州码头,又看向更远的昆州方向。
俞骏升虽未明说,但透漏出了足够多的信息,他已经猜到了方盈暄的故事中,无法对他提及的过往。
方盈暄停留在江都县的那十个月,也许是他人生中最后的闲适时光。他不见得对她有深到极致的情意,只是她代表了他的自由、他的初心、他对广阔天地的向往,所以迟迟不愿将她放下。
那一年,他们的长兄方盈晖还在世,先帝是将他当作储君培养的,方盈暄一心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只需要活在父亲和兄长的羽翼下就可以了。
方盈昭想到此处,对着虚空笑了一下。
这不正如现在的自己一样?
方盈晖骤然亡故,不管是对先帝、对方盈暄,抑或整个大周来说,都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对于母亲与方盈暄那桩旧事的真相,他心里早有预感,只是不愿相信,才多方求证罢了。幼年时方盈暄亲口讲的故事、多年前狄绮容的故事、再加上昨日俞骏升所透露的部分,所有内容都契合在了一起,容不得他不信。
他望着广阔的水面,忽然有些茫然无措。
知道了又能如何?
他问自己,是这些人逼死了母亲吗?好像是,又好像是母亲自己选择的结果。崔家没能护住她,崔璟倒下之后,她便被送进了宫里。先帝禁锢了她的自由,却没能走进她的心里,也未能庇护她到最后。
而方盈暄……无论如何,他是个好皇帝。
回程的船上除了船工和禁卫外,只余了方盈昭、玄醴与方思昂三人,比来时冷清许多。
玄醴见方盈昭长久地站在甲板上出神,有些担心他,走到他身侧轻声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方盈昭看了看她,似乎整个人都慢了一拍,愣了片刻缓缓笑了,“想到一个字谜,却怎么也解不开。”
这倒出乎玄醴的预料,她又问:“谜面是什么?”
这次方盈昭没有回答,只是对着水面默然站着,直到日暮时分。
千里之外的皇宫中,赵谦刚为方盈暄诊完脉,他凝重地对皇帝摇摇头:“毫无起色,陛下近日绝不可再动怒,也不可大悲大喜。”
方盈暄低垂眼帘沉默良久,之后似是怕被殿外的宫人听到,压低声音问道:“朕还有多久?”
赵谦闻言皱了眉,“陛下如果按照老臣所说,平心静气、专心休养,未必不可享天人之寿!”
“天人之寿……”方盈暄失笑,“朕的身体自己清楚,只要再有五年……不,如果能够保持清醒,三年,也就足够了。”
“陛下!”赵谦转头看了看门口,见无人窥视才低声说道,“为何不能静心休养?陛下明知道这样下去,只会油尽灯枯!”
方盈暄的面色平静,“也许这些年来,朕还是做错了,总是怕他步上朕的后尘,便事事都依着他,把他宠得无法无天。本想着能护他长大,等他羽翼丰满后再……朕本以为能再护他许多年。”
赵谦不再说话了,他知道方盈暄说的是谁。除了那位任性妄为的淮南王殿下,再无第二人选。
他参与过当年那桩秘事,虽不知道前因,但他很清楚结果。他对当年之事有自己的猜测,只是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也许陛下根本不能确定方盈昭到底是谁的儿子,只是他愿意相信,那是心爱的女人为自己生下的骨肉。
十九年来,赵谦作为外人,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冷眼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一个顶着无辜的表情虚与委蛇。他在心里是为方盈暄可惜的。
如今,就像方盈暄说的,也许他很快就无法再庇护这个孩子了,今后的路,方盈昭又要如何走下去呢?
赵谦离开之后,方盈暄披上外衣,招来了四喜和八宝,迎着月色走到了御花园。
他已经许久不曾这样悠闲地走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