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疫病
第36章疫病
第三十六章
柏舟已经记不得自己躺了多少天了,他有时清醒有时糊涂,糊涂时居多,每日有一半时间都发着高热,头痛欲裂。
军医用面巾掩着口鼻,帐里账外进进出出,药童每日给他灌下一碗一碗的苦药,总算是保住了性命,顺着血管爬上来的黑色脉络到了脖颈便减缓了速度,不过要想康复,恐怕不容易。
今日他清醒的那几个时辰里,正遇上军医孟弘前来查看他的病情,他连忙叫住孟弘:“孟大夫,我带回来的女童现在如何了?”
孟弘冷笑一声:“呵,自己病得都快要死了,还有心思管别人,我可是为你俩跑断了腿,你怎么不问候问候我呢?”
柏舟连日高烧,声音已经哑了,他努力赔上一个笑脸,“给您添麻烦了——她……”
“放心吧,她病得没你厉害,现在都能下地跑了。”说罢,转身走了。到了账外,又隐约听见他催促药童快快煎药,别误了时辰。
柏舟放下心来,躺回枕头上,望着军帐顶上一处脱落的线头发呆。他知道孟弘并非真的嫌麻烦,或是怨他将疫病带回了营里,面冷心热说的就是孟弘这种人。
那日他背着俞湛清回到集合地点,陆安几人都发现了城中疫病泛滥,互相不敢接近,各自掩着口鼻回了营,分居在几个营帐中。万幸的是,最终染上病的只有他和俞湛清,其余人都平安无事。他们四人未能参与到攻城一战中,有些遗憾,但想到自己带回的情报派上了用场,又甚是欣慰。
他头脑昏沉,有些算不清日子,现在是二月初还是二月中?不知道京城状况如何,殿下的手伤可有好些,送回去的信殿下收到了吗,陈瑜有没有尽心侍奉殿下……自己还能不能,再见殿下一面。
念及此处,他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呼出的气息灼热,仿佛有一团火在胸中挥之不散。
营帐的门帘又被掀开,柏舟以为是孟弘回来了,躺着未动,谁知竟听到了皇甫德的声音:“庭舟,今日感觉如何?”
柏舟连忙支撑着身体想要坐起来,同时冲皇甫德急切道:“将军不可上前!”
皇甫德停在了营帐中间,没有走到近前,让柏舟松了口气,“今日好些了,”他道,其实与昨日并无什么不同,“皇甫将军快些离去吧,此病传染。”
这个皇甫德自然知道,他伸了伸手,示意柏舟躺好,“陆安和你的两个小兄弟都担心得紧,我没同意他们来看你。”
柏舟靠在床头,闻言点点头:“多谢将军拦住他们。”
皇甫德道:“你是为我军探查情报才染上疫病,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来看看。”他四下看了看,见帐内整洁,炭火充足,知道伺候的人尽心,便放了心,自己找了个凳子坐下,“每日闷在这里养病,甚是无趣,我来同你说说话。”
柏舟有些惶恐。他与皇甫德并不熟识,这次出征之前算是素未谋面,虽说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但也未曾有过公事之外的交谈,此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幸好皇甫德很快说了下去。
“我听说了,你是大将军近日刚认回来的,”大将军是旧称,指的是严恪年,“这些年你过得可好?”
“过得很好,这些年来一直跟随淮南王殿下,他年纪虽小,但是个仁义的君子。”柏舟道。
皇甫德点点头,仔细望了望柏舟的脸,一时有些感慨,“你和你父亲长得像,性格也像……他们都叫你柏舟,是吗?”
“是……”柏舟知道,既称严恪年为大将军,那么皇甫德应该和父亲一样,也是出身严家军的,机会难得,他忍不住问道,“我父亲……是什么样的人?”
“厚道、勇武、旷达,”皇甫德带着笑意,不假思索地说,“和你一样,长了张好人的脸。”
柏舟闻言不好意思地笑笑,皇甫德接着说道:“当年他和你母亲成婚时,我也在,我还兼任礼生呢。”礼生是拜堂成亲时的司礼者,多由新人的亲眷或邻里担任,当年他们的关系一定非常亲密。
他又道:“我现在还能记起那时的情景,他们站在一块,真是一对璧人……”
皇甫德的话头没有结束,却也没有往下说,柏舟知道,后面的话便是:只可惜……
营帐内沉默了片刻,柏舟自己不愿,也不希望皇甫德沉浸在哀思中,他哑着嗓子,尽力用明快的语气问道:“将军,此战告捷,大军何时开拔?”
“一时半刻走不了,暂需驻扎此地震慑南越残兵,况且胡厚德还没抓着呢,”说到此人,皇甫德咬了咬后槽牙,“也不知道这厮躲到哪里去了,附近的州府已经通缉了他好几日,还是不见踪影!”
临走时,皇甫德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放到桌上,“京里来的信,你精神好时再看。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操心。”
听到京城来了信,柏舟怎么还能等,皇甫德一离开,他便强撑着身体下地取了信。
信封上用熟悉的字迹写着:段庭舟亲启。
这是他做梦都想看到的,方盈昭的笔迹。
他捧着信,欢喜从心里一处很深的地方涌出来,让他几乎舍不得打开。将信封翻来覆去对着灯火看了又看,放任倾慕与思念顺着黑色的墨迹流淌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将信拆开。
信中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写着两个字:等我。
这两个字击中了他,这些日子来的忧虑、惆怅与患得患失,全部都被这两个字击溃了。
他从不敢确认方盈昭的心思,但是此刻他忽然觉得,不重要了。他肯为他千里奔波,冒着染上疫病的风险见他一面,足够了。他知道方盈昭出京要得到皇帝的首肯,这并不容易,纵使此次不能成行,殿下曾经为他努力过,他知足了。
营帐的门帘又动了一下,是孟弘来了,见柏舟只穿着里衣坐在桌前,挥手把他赶回床上,嘴上不忘挤兑他:“怎么,京城的红颜知己来信了?”
柏舟回到床上,闻言忙把信藏好,“不是!这……这是家信。”
孟弘冷声道:“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病得多严重?”
“我觉得……今日好些了,清醒的时间比往日长了不少……”柏舟嚅嚅道。
孟弘伸手拿起桌角的铜镜递给他,“自己照照!”
冰凉的铜镜中,柏舟看到自己颈部的黑色脉络正在蔓延,即将顺着下颌攀到脸颊,他放下铜镜,默然无语。
“你知道什么样的病人最令大夫头疼吗?”孟弘问。
柏舟想起赵谦给方盈昭治病时的样子,心虚道:“不听话的病人。”
“这不是很清楚吗,你是故意气我?”孟弘没好气地坐到床边给他诊脉。
孟弘本是一名落第的秀才,考取功名未果,父母已离世,也未曾娶妻,无事可做,干脆在乡间教起了书。村民世世代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多不识字,也不想识字,他便从路上到处阻拦嬉戏的孩子,给他们讲书里的趣事,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
这样一来二去,竟真的办起了一座乡间的学堂。当然了,学堂的地点就是他家的院子,学费是孩子们每日带来的仨瓜俩枣或是一点应季的蔬菜,这也足够让他养活自己了。
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是大夫,家中有不少医书,他本无意继承父业,只想做个轻轻松松的教书先生,但因从小耳濡目染,也能给村民看些头痛脑热跌打损伤。有一日,皇甫德受了重伤,被副将扛到村子里,村民跑去学堂请他来看。村里没有其他大夫,他无可奈何去了一趟,竟真治好了皇甫德的伤。皇甫德与他长谈了一次,希望他能为国效力,当个军医。他一想,这好像与当初想要考取功名殊途同归,便痛快答应了。
如今孟弘已经四十有五,也算跟着皇甫德打了二十年的仗了,脾气越发不好,医术却日益高超。他常常想,也许自己本该是个大夫,就像祖父与父亲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