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寻常
第74章寻常
第七十四章
停留在丹良的这几日过得无比宁静。
白日里严念总去观摩剧社的排练,由玄醴陪着,方盈昭则带着柏舟在城里城外随意走动闲逛。晚上谭婆婆会回来做饭,几人围在饭桌边,竟也有了点一同过日子的感觉。
用完晚饭,严念就会在里间点上灯,捧着从伶人手里借来的话本读到深夜。方盈昭也要来了纸笔,与严念挤在同一盏油灯下,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不知在写些什么。
柏舟好奇凑上去看过一次,还未看清就被严念挥手赶走了:“年轻人的事,你少掺和!”
柏舟无辜地眨眨眼:“我已经不算年轻人了?”
方盈昭对此完全不作理会,听到身后的动静也不回头,只略略停笔,微笑一下,又专注写了起来。
坐在外间的玄醴耸耸肩,将手边装着白棋的罐子越过屋子丢给柏舟,柏舟只好伸手接了,再把自己酒壶里的松花酒分给玄醴半碗,二人边喝酒边对弈。
两局过去,玄醴满意地点点头,“你这棋艺倒比殿下好些。”
柏舟嘿嘿一笑,“小时候夫子讲棋时,殿下总是逃学,夫子就叫我认真学过之后再教给他。”
只是他仍不肯耐心学就是了。
几局弈毕,二人又趁着酒意去屋外练起了剑,只听到路过的谭婆婆连声叫好。方盈昭将写满字的纸张晾到一旁,略活动了一下手指,又提笔写起下一页。
严念从话本里擡头扫了一眼他写下的内容,又看看他的脸,欲言又止。
方盈昭目光仍落在纸上,只挑挑眉,边写边对她道:“想说什么,说吧。”
严念难得有些拘谨,犹豫了片刻,斟酌着措辞问道:“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你从一开始就对我很好,带我去看跳舞,还给我喝牛乳茶,并不单单因为我是阿翁的孙女,对吗?”
方盈昭终于停了笔,擡眸对严念坦然一笑:“是为了让你替我作伪证,确实也有别的原因——大概,就是你想的那样。”
作为严恪年的孙女,严念当然知道北大营在筹备什么,在等待什么,也知道事情的起因便是景鸿九年那段屈辱的历史。
她也曾为阿翁当年的战败不平过,也曾为安乐公主年少和亲而哀叹过,她知道方盈昭比皇帝更急切地想要促成与西突厥的这一战,这也是严恪年不反对她与方盈昭来往的原因。
但是等她看到方盈昭用蝇头小楷工工整整写下《还魂记》开头的几十目故事时,才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位传说中的安乐公主,与眼前的这个年轻人,是血脉相连的亲人。
她认为自己的直觉没有错,虽然看似荒唐,但早就有迹可循。他似乎对她这个年纪的少女更加柔软、宽容,她想,这一定是为着当年的遗憾与束手无策。
剧社的伶人说,扮演丽娘的锦芝,对这故事十分着迷。锦芝看起来与自己年纪相仿,也是十四五岁的模样。
严念静静看了方盈昭一会儿,忽然有了一丝感动,但她不想被眼前之人看出来,于是做了个不以为然的表情:“干嘛要默写,多累啊,直接去剧社讲给她听多省力。”
方盈昭淡淡一笑,又拿起笔,新起了一页,“我要是再去耽搁他们排练,谭婆婆准得将咱们赶出去,况且——”他望了一眼已经写完的部分,“留在纸上,总是更长久些。”
宁静的时光在第四日的清晨结束了,天刚蒙蒙亮,有人潜入谭婆婆的院子,被玄醴一把制住,来人连忙表明身份,他就是来此送信的信使。
怕惊动谭婆婆,二人的动作很轻,但柏舟还是听到动静醒了过来。他看看身边睡得安稳的方盈昭,又合上了里间玄醴未来得及关上的房门,出屋收了信。
这次的信函有三封。第一封是方盈暄的亲笔信,信封是空白的,封缄处是皇家独有的印记,第二封上是罗浮的字迹,里面照例会有京城各方的动向及王府重要事务。第三个信封上的内容,令柏舟的心沉了一沉,上面用陌生的笔迹写着,段庭舟亲启。
知道他们几人的行程,有资格差使信使,又会专门给他写信的人,只有一个——严恪年。
将信使请进无人的空屋等候,柏舟站在院子里,拆了第三封信。
信中既无称呼也无落款,但这把遒劲洒脱的字体,让柏舟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严恪年在信中说,位于大周西南的邻国渚兕侵扰边地已久,上月更是无故屠杀我边民,陛下震怒,欲命大军征伐渚兕。来信是征询柏舟的意见,问他要不要随军出征。
看到渚兕国这三个字的时候,柏舟已经握紧了拳。他的父亲段景同,正是死于十数年前与渚兕的交战。那一战虽然胜了,父亲却再也回不来了,之后母亲殉情,自己成了孤儿。
方盈昭不知什么时候醒了,顶着一头乱发推开了屋门,见他手持信函站在院中,表情凝重,心中便明白了一二。
“信使呢?”方盈昭低声问道。
柏舟指了指一旁的空屋。
方盈昭点点头,“进来说吧,别吵醒了谭婆婆。”
二人回到屋内,坐到窗下的竹椅上,方盈昭先拆了罗浮的信。罗浮说一切都好,方盛派来的探子不入流,刚翻过院墙就被杜寻拿下了,按照临走前说好的,将人关在马棚,饿上三天再放出去。她又略提了一句,冯元桥曾来报信,似是误会殿下之前帮过他。
帮过他?有何机会让他产生这种误会?方盈昭细想了片刻,无果,又拆开了方盈暄的信。
方盈暄说自己身体尚可,让他不用挂念,又讲了讲朝中局势及渚兕滋扰边地之事,最后说王仪尚未抓到,应是逃出了京城,已向各州府发了海捕文书。
看完之后,方盈昭又翻了翻信笺背面,背面并无文字。他对柏舟笑道:“竟无一人叫我出门在外注意身体,这信函是论字收钱么?”
柏舟闻言,脸上终于有了笑意,他松了松手里已经握皱的信笺,“要真时时叮嘱,殿下又该厌烦了。”
方盈昭笑意稍减,擡眼看向柏舟,“你要走了,是么。”
柏舟沉默地点点头。
他知道,殿下坐在这里慢条斯理地读信,是在给自己时间。虽然舍不得殿下,虽然此一去前途未卜,但他必须要去。
方盈昭垂下眼眸,似有几分失落,但是在他看真切之前,就把目光落在了方盈暄的信上,“渚兕频频滋扰边民,近日更是纵容士兵屠杀百姓,不能再放任不管了。”
“我父亲……”柏舟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来。
“我知道。”方盈昭轻声说道。
屋内一时沉默下来。
两人坐着的竹椅后面,窗子开了半扇,清晨的风带着露水的潮气吹进来,吹动了方盈昭散乱的长发。
边陲小城质朴的院落中,玄醴将自己隐在廊柱后的阴影里,守着信使所在的屋子。谭婆婆不知何时已经起来了,正在前院准备一屋子人的早饭,袅袅炊烟从半空升起,带着安详的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