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赤霄
第77章赤霄
第七十七章
当晚,方盈昭与玄醴、严念住进了云来客栈。
三人各自休憩沐浴,洗去一身的疲惫与沙尘,又用了晚饭,天竟还亮着。
严念闲不住,自己端着长刀去了后院,找了个空旷的地方练功去了。方盈昭换了身苍蓝色的布衣从里间出来,玄醴擡眼看了看他,又将目光落回到棋盘上,如平日一般面无表情,但是坐了半刻也没再有动作。
方盈昭凑过去一看,棋盘上一颗棋子也无,玄醴根本是在发呆。第一次见她如此反常,方盈昭一拎衣袍坐到棋盘对面,柔声问道:“有心事?”
玄醴将手中已经捏得温热的棋子丢回棋篓里,有些苦闷,“那个人,我认识。”
方盈昭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遇见的陌生人,很快将目标锁定到那名中年男子身上,有些诧异:“是给乞儿铜钱的那个人?”
玄醴微微苦笑了一下,似是有些犹豫该不该说下去,但是话已经到这里了,总要说完。她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陌生的客栈里,伴着陇南绿茶的清香,给方盈昭讲了一个,她从未提及过的故事。
她从前受雇于某个组织,是边境上的杀手,杀过不少人,这件事方盈昭是知道的。他不知道的是,玄醴为何千里迢迢逃入了关内,又为何甘心作为一名普通的侍卫留了下来。
玄醴从未主动提起过,他也没问过,他愿意为她提供一个栖身之所,等到休息够了,她随时可以离开。可是她在王府里一呆就是好几年,似乎完全与前尘旧事断了联系,每日除了下棋就是喝酒读话本子,一副风平浪静心无旁骛的模样。
然而方才偶然撞见的那个中年男人,在她看似平静的心上,投入了一颗石子,她忍了又忍,还是起了一丝涟漪。
起先和严念讨论他是不是好人的时候,方盈昭已经莫名有些抵触这个人,他直觉这人不是个普通路人,却说不清原因,便也没提。现在他知道了这感觉的来源——
“他是赤霄的首领。”玄醴简短介绍道,她想微笑一下,没有成功,最终变成了一个扭曲的表情。
此人名叫凌皓,是个汉人,常年盘踞于大周与西突厥的边境附近,一手建立了名叫赤霄的杀手组织,做人命买卖。玄醴和他相遇的时候,还是个初长成的小姑娘,才十六七岁,凌皓正值盛年,刚刚三十出头。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彼时玄醴虽无现在这么好的功夫,但已经是个能够独立接活的杀手了,只是无意间得罪了另一伙帮派,对方人多势众,她走投无路,只得去找凌皓,寻求赤霄这个当地最大的杀手组织的庇护。
凌皓见她是个好苗子,十分欢迎,替她摆平了麻烦,又为她敲定了高昂的佣金,她便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玄醴为赤霄清理掉了许多人,有雇主点名要的,也有不知因由的。凌皓冷眼看着她渐渐长大,渐渐沉默寡言,渐渐……陷入到一场徒劳的爱恋之中。
但是凌皓,除了金钱之外,什么都没给过她。
玄醴父母早亡,祖母也在她幼年时离世,没有人告诉她,应该如何去爱一个人,所以她只是一丝不茍地完成着对方交待的任务,复命之后接过银钱,转身就走。
能听一听对方的声音,时常见面,还身处在同一个组织里,她本以为余生就此度过,便很好了。
直到有一日,她杀人时不慎受了伤,左臂中了重重一刀,皮肉翻出几可见骨,她自己用破布绑住伤口,回去复命时还在流血。
就在这一日,凌皓没有照例从桌上拿起银钱递给她再目送她离去,而是冲她招招手,将她唤到了身前。
他细致地用剪刀剪开她的衣袖,轻柔地清理了伤口,又敷上金疮药,再为她包扎好。
他从未像这天一样专注地看着她。
后来,玄醴每一次外出杀人,都会带着伤回来。
如此拙劣的方法,身为首领满腹城府的凌皓,却从未揭穿过她。
这段时光,是玄醴最快乐的日子。
“我当时想,他放任我做这种傻事,或许,也有点喜欢我吧,”她说到这里,自嘲地笑了笑,“只是,这样的日子,却不能长久。”
为玄醴包扎过四次伤口之后,凌皓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带来了一名少女。
少女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天真烂漫,不解世事,在他们这群杀手面前站着,就像一道刺目的阳光。
如果玄醴是黑夜,少女便是白昼,如果玄醴是阴暗的,少女便是晴朗的,她们两人如同天地的两端,没有丝毫相像之处。
凌皓说,这是他的妻子,他们刚刚成婚。
在嘈杂的恭贺声中,在少女灵动的目光前,玄醴忽然间想起了家乡的小城,想起了倒在道路上的祖母的尸体,她又像那时一样,再也没有亲人,再一次无依无靠了。
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暗夜里,玄醴潜入少女的卧房,将匕首刺进了她的胸口。
她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这样做,是嫉妒?是爱而不得的执念?还是因为,这名少女,是终结她的幻想的罪魁祸首?
再之后,便是无休无止的追杀了。
不知是侥幸,还是昔日共事的伙伴手下留情,她一次次躲过了致命的招式,从关外逃到关内,几乎像是被驱赶着,一路逃到了并州,在那里遇上了外出游玩的方盈昭的车驾。
之后,紧追不舍的雇佣兵们,突然间销声匿迹了。
听完她的故事,方盈昭静静思索了片刻,轻声说道:“今日,他也认出你了吧。”
玄醴点点头,“应是看到我了,所以我担心殿下的安全。他知道我投奔了淮南王府,你的身份便不难猜了。”
“赤霄的首领……”方盈昭用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自言自语道,“他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亥时二刻,夜幕终于降临,灼热的阳光迅速在窗外消失无踪,天空由碧蓝转为深不见底的幽暗。
玄醴将一件披风系在方盈昭的夏衣外,转身打开了房门:“我去寻严小姐回来,天黑了,外面危险。”
“玄醴……”方盈昭唤了她一声,欲言又止。
玄醴扶着打开的房门,淡然一笑,“我知道公子想说什么,这些年,我在府里读了些书,又看了春盎买回来的话本,想明白了许多以前不明白的事。那女孩子未必真是他的妻子,他也未必真想杀我,他只是想要结束那一切,而已。”
说到这里,严念从楼下跑上来了,她汗津津地提着长刀,正好听到了玄醴的话尾,气冲冲地问道:“结束什么?谁想结束?用不用姑奶奶送他一程?”
见她情绪不对,玄醴忙将她让进屋里,她这才将长刀入鞘,坐到方盈昭对面,半是委屈半是愤怒地诉苦:“刚才,就在客栈后院,竟然有登徒子胆敢戏弄姑奶奶我!他……他……”
方盈昭的目光冷了几分,沉声问道:“长相穿着如何?住哪间房,看清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