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三十七章
人道茫茫,多得是人认了倒霉命,过了一世又一世。
许相宜大抵是没有什么慧根,参不透的东西太多,被捆绑住被抑制住,浑浑噩噩的就到了现今。可她明明是被眷顾的人,乱世流离,她没和家人一起死在枪炮之下,入了秦馆,遇到了姜六小姐。
她心尖的女人,是如清风霁月,吻她时会告诉她冬日已过,柳枝有新芽......
她背着姜折的一路,多少人在街道两侧看着她们。这时,是没有别的声音的。本是多好的时候啊。没有人觉得女人在一起有什么不妥,也没有人再取笑秦馆出来的女人是多少低贱,无人再言几句人尽可夫之恶语。
姜家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开着黑色的轿车就跟在相宜的身后。
车里的人,是姜家四爷,姜振。
司机问:“那秦馆的人背着的...就是六小姐。”
姜振别过眼,看向了别处,“她也是学校的学生,不要这样称呼。”
“是。”
这个叫许相宜的女学生,是姜折当初带着到学校里的。他因为妹妹破格收了这个学生,却没想到,最后是这个学生替他们带姜折回来。
姜家并不能在这个时候主动站出来,那尸体明明就是姜折的,被蒙住了脸就可以有另外一番说辞。与日方的周旋还在继续,姜家没法子去讨要姜折的尸体。姜振的心痛,正是在此。
“姜家在,日本人在苏州镇还会有所忌惮。现在不能够被他们抓到任何把柄,否则学生游行的势头一过去,日本人必除姜家。日方独大,遭殃的都是老百姓。”百年老树,即便是枯死了,也可当作柴烧,留有余热。
阿折会理解的。
“那我们还跟吗?”司机松了脚下的油门,轿车不动了。
姜振摇摇头,“回姜家,二哥会有安排。”
......
秦馆之中早就没有几个人了。铁门的锈迹都显得更加深重。
相宜迈入其中,便一下子能想到最初。
想到刚入秦馆的时候,她多少的局促不安,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带她进去的,是那位已经离开秦馆的王婆子。方才不到两年,一切就都变了。
裴婉与桑芊很快从后面赶过来,替相宜推开了大门。
她们不知道此时此刻应该和相宜说些什么,外头的游行还在继续,愤怒依旧不止。而姜折死亡的伤悲,似乎真的只笼罩在她的身上。
净安阁原本是佛堂改建,地方还算是大。楼下的大堂用于停尸也十分合适。
可相宜发了疯,一意孤行的要将人带到阁楼上去。
那间屋子才是有属于她们的记忆的地方。
裴婉帮着她将人带了上去。桑芊紧着接了一盆冷水,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相宜。
她们见过姜小姐,那是个很周正清爽的人,若说相似,便是与苏州河畔的柳枝一样,清丽温和。
这样的人,来去都要个体面。
姜家没有人来寻姜折的尸体,必是有所顾忌。姜折做的事,早前应该就有知会过姜家,不过是在姜家人还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去做了。
相宜替姜折擦了擦脖子,一边擦着一边去寻找姜折脖子上那颗小痣。可那块皮肤嵌进了肉里,早就坏掉了,根本辨不出什么模样。
之后,她将房间的门关上了。替姜折脱去衣服,露出冰冷的身体。
这具身体上哪有几块好皮肤,已经被折磨的没有原先的样子。相宜忍不住泪,窗子没关,河面上吹来的风都很刺人的眼睛。
她轻轻说:“我要是同馆主一样大就好了。就能...遇到小时候的你。那时的你是什么样子呢?一定也会哭会闹,会胆怯吧。”
那我是不是有机会可以保护你一次?
“姜小姐,我没同您闹过什么性子。因着我从一开始并不觉得自己比得上馆主。而我们的馆主,她是令我尊敬和仰慕的人,是我的恩人。我那些微末的醋意,都像是对她的亵渎。也是对你亵渎……”
在游行的一路上,她听到了那些人说起,报纸上说,馆主被法兰西人和日本人逼着做了许多事,为了保全秦馆,馆主这两者之间周旋,每一次都是对她身体极致的伤害,可是她从来没有退却。她和姜折都知道这个世道的中国人需要什么,愿意用生命的代价,去成全国人的一场愤怒,换来一些觉醒的先声。
从今天的表现看,她们做到了。
“可我那么狭隘,我瞧得见您对国人的期盼。又小气的希望你能为我停留下来。”
“姜折,我很疼……”
她伏在尸体上,声音低深:“姜折,我爱你。”
……
为自己爱的人穿上寿衣,原来是这么一副滋味儿。
姜折和秦孟乐下葬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裴婉找人来算过日子,这天对她们俩来说都是好日子。
两座新坟,距离那么近。相宜撑着她的油纸伞,也站得很近。
她怕雨水冲刷掉新坟上的土,会搅得她的爱人无法安息,就一直撑着伞在一旁看着。
前几日,她也在给自己挑日子。
想要随姜折离开的心思一直都很强烈。根本寻不到任何在世上苟活的理由。那个救自己的女子,已经不在了。
甚至于,连父亲留下的遗物,那一支钢笔,都已经不在了。
或许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不属于她,而是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相宜笑了笑,她也是在下雨的天气里,遇到姜折的。
“明天。”相宜蹲下来,摸了摸新坟上的刻字,像留恋的抚摸爱人的侧脸,“您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