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似一滩水。”
所谓富在深山有远亲,穷在闹市无人知,说的大抵如此——从前京职冗杂、裴听寒中举而被遣送陇西边境之时无一人为他可惜,如今数功于身,官拜显位,往来攀附者则难以胜数。
裴听寒性子寡淡,也不屑与趋炎附势者周旋,能让他这般脚步匆匆赶来相见的——李辞盈当明白了——堂中诸位,皆是他外家卢氏族亲,那位老太太便是他的外祖母,昔年白马寺赠灵符的恩德,也算裴听寒亲缘之中仅有的一点温情。
弱河夜会,他将那藏有灵符的香袋转赠给她用,可惜没捂热就被萧应问缴获,后头它去了何处李辞盈没问过,按着萧某人那阴冷多疑的性子,高低是撕碎扔了。
李辞盈略顿,那边听得声响也已瞧过来,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同时起身,后者更在瞧着裴听寒之时红了眼眶。
“是咱们阿寒么……”卢老夫人含泪喊了一声,裴听寒再难作他想,碾步疾奔到了门侧,一览此间众人面上各异的神色,他却并不踟蹰,迈一步再上前,迎上去接住她伸出的双手,紧攥在掌中。
“外祖母。”他一出声,已带了微不可闻的颤音。
卢老夫人“哎”声答应着,面上浮了些欣慰的笑,她道,“洛阳一别十数年,吾还记来昨日阿寒戴虎头帽儿的模样,那样小的一个孩儿,如今也长成顶天立地的好儿郎了。”
“让吾好生瞧瞧。”她细细打量了裴听寒,到底没耐住泉涌的泪,幼时不觉,可随了年岁渐长,这孩儿与有仪愈发是像了,尤其蹙眉冷目之间这份倔强——有仪当年为情叛族时那声声痴语仍响在耳边,她没法子再让明也步他母亲的后尘。
相见欢畅,然不能让老太太往风雪里单站着,大都督挽了李辞盈过来,卢老夫人便暂收了泪,先客气一番,又让几位后辈都上前见了礼,大都督便请大伙儿随席,再令奴仆们着手布菜。
这回卢家女眷往长安城游历,人来得十分齐全,除却三房的媳妇们,席间还坐着一位十五、六的女郎,柳眉杏眼的好模样,乃是卢家二房的嫡女三娘。
至此为止,李辞盈当晓得大都督为何今日特意喊她回来与席,果不其然,待漂亮话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卢老夫人便让卢三娘给大都督谢酒。
那女郎敬罢了大都督,又重新斟满一杯要敬裴听寒,她说道,“幸得使君雷霆手段,才教扬州城、乃至淮扬道的百姓们免于危难,语蓉这一杯为敬英雄,使君,请。”
裴听寒照例客气一句,受了这一杯酒。
坐下来,卢老夫人轻抚他的手臂,责怪似的,“分明到了扬州,也不知回家来瞧瞧,苦着吾跋山涉水来见你。”
裴听寒有愧,“是明也的不是。”
“若非是语蓉安排得好,只怕咱们这旅程没这样顺利。”
裴听寒听罢望了卢语蓉一眼,可惜刚才神游天外,并不曾听得这女郎是哪房的亲戚,迟疑一刻,便听卢老夫人笑道,“语蓉是你小舅舅的女儿,序齿为三,年纪小你一些,该是喊她一句表妹的。”
她叹一声,“她是头一回来长安城,新鲜得不得了,走遍了三十六景仍不够,还说要往什么广仁寺礼佛,听说那寺庙远在九华山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可吃不消。”
大都督从善如流,“何需老夫人劳累,卢娘子要往广仁寺去,便教明也陪同就是,他这两日休沐,恰是闲着的。”
卢老太太连连点头,“这倒是个主意。”
这下裴听寒算是懂得了卢家倾巢出动的因由,来不及收拾面上的冷凛,下意识就要往李辞盈那边望——往日他若是不慎与哪位女郎多说了两句话,端是要吃她的眼风,更别说这样显而易见的撮合。
可惜这回例外。
李辞盈举目轻笑,十分怡然,“乐见其成”四字明白就写在脸上。
是了,今时不同往日,她远远将他抛开了,哪里会在意这些?搁在膝上的手掌慢慢攥紧,裴听寒漠然垂眸,一瞬收了那些不合时宜的情绪,再不发一言。<
席间热络化作静默,大都督与卢老夫人对视一眼,转了这个话头不再提起,过会子,又与李辞盈低语一句,“晚点劝劝你九哥。”
李辞盈再不能装懵懂,点头应了。
酒足饭饱,客人也都一个个送上了马车,李辞盈半日辛苦却算不得结束,她转目看了一眼后边站着的裴听寒,觉得脑袋都有些疼。
大都督何至于异想天开想要她来开解裴听寒?别人不清楚,李辞盈还会不晓得么——当年裴听寒的母亲私逃,可就是卢家二房的舅舅大义灭亲逐了她的名儿,如今又想要撮合裴听寒与卢表妹,哪儿来的脸皮?
可大都督的令也不好不听。
琢磨琢磨了会,倒想出个主意。
看奴仆们都各自忙着的,李辞盈一清嗓子,刚吐了个“九”字出来,那人一道冰冷的目光已刺到面上来。
裴听寒面无表情盯着她,“若是再劝,还请免开尊口。”
一句话把后路全堵死,李辞盈可晓得从前陇西其余几个郡守是如何不待见他的,没忍住翻了翻眼皮,嘟囔着,“您当我想劝?”
说完这句,其实还是劝了,她说道,“卢二郎去岁八月中解元,大都督大抵是为你的前途计量过,才肯让卢家登门的。”
裴听寒过二十了,又是这样有本事,多少人想往他这儿巴结裴家的姻亲?就长乐公主仍时不时想着这一茬呢。
李辞盈继续道,“与卢家联亲大有益处,卢二郎有了出息自然是最好,如若不然,也好过让你尚主断了前程——”
那卢二郎到底有没有出息呢,李辞盈绞尽脑汁地回想了,却又觉得没什么印象。
她晓得为着卢有仪的缘故,裴听寒必不可能娶卢表妹为妻,话锋一转,说道,“九哥晓得的,大都督要重用一个人,必不会放他任性。这回裴、卢两家若谈拢了亲事,您觉得自个还有说话的余地么?”
裴听寒“哦”了声,说道,“听阿遥的意思,似乎有了主意。”
李辞盈点头,“当然,坐以待毙,不若放手一搏。”她看向他,“长安城确还有一人能解九哥困局。”
“何人?”
李辞盈笃定道,“刑部王侍郎。”
与其等一个不知会不会有出息的卢二郎,还不如干脆将王侍郎收入囊中,虽说如今萧、裴两家合力,但有这一层姻亲在,王侍郎做事必定更加尽心尽力。
而裴听寒呢,听了只突兀笑了声,“王侍郎?你的意思是说让某娶了王娘子?”
不然呢,她微微颔首,那人却不知何来的怒气,忽是拖住了她的手腕往身旁一拽,李辞盈猝不及防转个圈儿,后背一下撞在那人胸口,裴听寒就这样半拥着她,退到了游廊之中。
风里芬香,芳满浓愁,那一点既熟悉又遥远的木樨香一下扑到面上来,他按住她的双手抵在墙上,直白而又冷淡的目光慢慢点过她的眼睛、鼻尖,最后落在唇上。
“……”李辞盈惊得发颤,游廊白墙镂有花窗,无论是谁从这儿过时多看一眼可就要见着他们了,她咬唇别开了脸,低声斥道,“使君果真是连咱们裴家的脸面也不放在眼里了?!快些松开。”
俯瞰的视角太具侵略性,余光微晃之间,那人喉咙轻轻滚动了一轮,李辞盈顿时毛骨悚然,急切地推拒,快声说道,“是妾自以为是认定您放不下对卢家的心结,才出了这样的馊主意,您若是觉得不好,只当我没有说过。”
她扭身要挣扎,“撒开!”
裴听寒却不听,一手按了她的微微起伏的背脊,压抑住极重极缓的呼吸,“是为了我,还是为着王娘子从前爱慕萧应问的缘故?阿盈之主意是一箭双雕除了某与王娘子,才好觉得安心、畅意,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