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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六章《回族文学(2021年6期)》(

立秋

毕化文

因为疫情,年没有过成,人也被封留在村里,走不掉。村子通往外面的几条道路,都是一米多高的土堆,堆成梯形,阻挡着车辆,外面的开不进来,里面的开不出去。村干部轮流在临时搭建的拦阻桩前值守,日夜不停,村里一个人也别想出去,外面的人一个也别想进村。村里的高音喇叭,还有来回转悠的宣传车,时刻不停地宣讲着新冠疫情的严重性,宅在家里的必要性。其实,哪里用得着这些呀,人们通过手机,知道得清清楚楚,也防备得很紧。我家老宅相邻的一条小巷子,入口处竟也被他们密密麻麻地排了好多树枝,别说人,连只猫都休想钻过去。

真是天不作美呀,在外地工作了几十年,好不容易请了假,回家过个年,还大费周章提前对老房进行了装修,鸡鸭鱼肉准备了一大堆,也专门到镇上买回来可一次性坐十多个人的大圆桌儿,并按照老规矩给长辈儿亲戚买好了大馍,晚辈儿的枣山,还有事先就兑换好的崭新的钱币,装压岁钱的大红包儿,就是那个足足占了大半面后墙的液晶电视,也是一到家就买回来,装上,调试好,接上了闭路;至于院子里翠竹上披挂的彩灯,房顶上吊挂的霓虹绳,等等,都准备齐当了,谁知道,“咣叽”一声,新冠了,疫情了,辛辛苦苦准备了好多天的喜庆日子——停摆了!

毕竟是在乡下,最初几天的惊慌过后,人们渐渐变得淡定起来。因为要过年,平时人们习惯扎堆的饭场,已经空闲了很久。现在,年已经走远了,天气呢,也已经暖和了起来,人们也就三三两两地走出了家门,你提把马扎,他拎个塑料凳,我搬张椅子,就不约而同地来到饭场上谈天说地,自然,有关新冠的新闻成了闲聊的主题。

我的家乡在中原,许多年前开始,打工也好,拾荒也罢,似乎传统上他们都是习惯“北上”,而不爱“南下”,因为南方燠热,他们不喜欢,而武汉地处家乡的南方,在武汉打工或生活的村里人,不能说没有,但人们肯定是在心里留着“细”的;其次,即便是有个别从武汉回来的村里人,也自觉地把自己关在家里,尽管他们早就离开武汉,依据规定的隔离时限,早就不在“危险”范围内,但大家还是懂得什么叫“瓜田李下”——闲聊者里,没有让大家感觉硌硬的人。

自从我离开家乡,工作在好几千公里外的大西北,这么多年了,村里好多人再也没有见过。别的不说,就说我的发小,乳名叫王八的,我俩自小学一年级就同学,在我们家的堂屋门后面,有我刚学会写字时用粉笔写的第一个人名,就是“王八”二字,歪歪斜斜的,在门板上一趴就是好多年,直到父亲决定旧屋换新屋,那个名字才随着老门板的拆掉而消失。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镇上的高中,王八没考上,便开始骑辆加重自行车下乡收大豆、芝麻到集市上贩卖,也就是人们说的小商小贩这一行当。我家和王八家是门对门的邻居,从我家门口到王八家,一步七十五公分,连十步都用不到,就这么近便,可是我到大西北后,居然从此再没有见过一次面。结婚前,王八独自一人在外地打工;结婚后,带着老婆在外地挣钱;生了孩子,往家里一扔,依然在外面打拼。其间我回家,每次打听王八的情况,王八的娘,我的近门的婶子,不是说王八在天津,就是告诉我王八在北京,总之是,我看着王八的闺女或儿子被婶子抱大,成为学生,成为大人,结婚生子,为人父母,而王八,我打小光屁股长大的发小,几十年间,竟连一次面都无缘见上!

乡下毕竟是乡下,不像城里那样,警察、保安、社区工作人员、志愿者等,分工明确,易于管理。村里一切防疫工作都是那几个村干部,他们分班设岗,还得定时上报村子里的防疫情况,忙得不可开交。一段时间的紧张过后,人们渐渐从“谈疫色变”的恐惧与惊慌中稳下神来,开始三三两两地走出家门。在村街上,我不仅见到了王八,还见到了多位初中、高中的同学,甚至我在心里一直感念的语文老师……多年以来的心愿,竟得以慰藉。

而冷清了一段时间的饭场,也逐渐有了人气儿。

老宅建在那条横贯村子东西的省际公路南边,从巷子里往南走个一百多米,有条公社化时期人工挖掘的深渠,大雨时用来排洪,干旱时用来灌溉。深渠连着村西面的那条淮河支流——长胜沟。越过那条渠,就是一大片桐树林,也是唯一我离开家乡之前就有,至今还依然存在的林子。当然,那片林子开始时浑然一体,只是比现在低矮、稠密许多。后来呢,公社解体了,林子也被划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分给各家各户。因为地域环境特殊,紧靠河岸,南北狭长,一家半分几厘的,不适合种庄稼,只零零星星种点蔬菜或其他经济作物。后来大量人员外出打工,也就无暇顾及这些,听凭它们自由生长。那里自然也就成了我没事的时候独自散步的好去处。走在小时候就常常跟伙伴儿们掏鸟窝儿、套知了、拾柴火的阡陌小道上,听喜鹊在枝头蹦蹦跳跳地喳喳欢叫,看路边耐寒的野草装点着熟悉的大地,或蓝或白的花儿抢占先机般开放。一种说不出的乡愁笼罩在心头,如晨雾般袅娜——这里,也成了我散步消食的绝佳去处。

大约疫情爆发十天后吧,一天早饭后,我来到树林里散步。弯弯曲曲的小路铺满了去年的腐叶,走在上面犹如海绵,一团团的腐气直扑鼻腔。老家春节一过春天就来了,地温上升很快,正是温煦和暖的时候,包围了村庄的麦田已经齐刷刷地生机逼人。我在林间走了两个来回,开始往家中折返。顺着深渠的斜坡,踩着人们挖出的脚蹬,我来到村子一边。迎面就是两条巷子邻居集聚的饭场,饭场里坐了一片人。

看见我来了,大家纷纷跟我打招呼。人群里有五服头的两个堂兄,老大叫“骚胡”,老二叫“老虎”,还有他们的女人;有我小时候就是邻居,后来搬到村头的筛儿的老婆,我叫嫂子的麻脸女人;有我大爷的孙媳妇,我也称作嫂子……这么多人里,只有一个白胖的女人,坐在一把矮矮的木椅上,没有搭理我。她抬眼看着远处,一脸的漠然。她,我是知道的,就是我们村有名的“虾鳖户”狗娃儿的儿媳妇,叫小英。

我小的时候,就知道狗娃儿的媳妇,那个叫老姜的女人,是外地逃荒来我们村,被狗娃儿收留的。老姜在那边还生有儿子。有一年,刚过完春节,老姜的那个儿子还来到我们村儿里看她。那儿子人长得排场,高高的个头儿,中专已经毕业,听说是学医的,已经有了工作。那儿子脸面长得也随老姜,窄而长,但比老姜耐看,大约是年轻。并不是跟老姜没有一点不同,起码两片嘴唇就不上翘下翻。村里不少人都担心,这一下老姜会不会撂下狗娃儿回到原先的丈夫身边,不管狗娃儿了。但从后来的情况看,这种担心并没有成为事实。

老姜是个蝈蝈嘴儿,说话也不走脑子,村里人都叫她“半吊子”。老姜讨饭来我们村之前,狗娃儿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寡汉条子,因为不会过日子,连间栖身的草房都没有,到了冬天,生产队的车屋就是他栖身的去处。两人就合后,生产队专门腾出一间牲口草料屋,权当栖身之所。

狗娃儿和老姜的第一个孩子是闺女,名儿叫兰英,跟我同岁,只是没有我的生月大,个头儿却比我还高。因为出生于那样一个家里,兰英跟她接下来的三个弟弟,成为村里孩子的“捶垫子”,谁想打就打,想骂就骂。狗娃儿两口子呢,不但不能给自己的儿女撑腰,甚至连个屁都不敢放。

狗娃儿的四个孩子,三个都仿老姜,也是蝈蝈嘴,还带着老姜的“马脸”相。你想想看,他们不受戕犯(当地话,欺负的意思)都难。

有一次,是个夏天,我从外面疯够后回家,刚好跟兰英走了个迎面。我觉得她好戕犯,就随口骂了她一句什么。想不到,兰英不仅不吃骂,还回骂了我一句,并且嗓门比我还大。我愣了一瞬,随即就外厉内荏地朝兰英扑过去。以为对方是个闺女,不费什么劲儿就能打过她。不料,我竟不是兰英的对手,刚过几招,就被兰英甩趴在地上。我觉得自己吃了亏,也丟人,扑在地上,高一声低一声地大哭起来。大哥听见我的哭声,冲出院门,一看是我跟兰英,不由分说地扇了兰英一记耳光,那耳光之响亮,至今还响在我的记忆里,每每想起,心底就升起一股久远的羞愧来。

狗娃儿的三个儿子里,老大叫耷拉,脑子还不如老姜,说话也结巴,而且先天性肺病,在我外出工作后不久,便病死了。老三叫哈巴,一直单身。听母亲告诉我,几年前,三十多岁的哈巴在村西池塘边薅草,因为没有家,也就没有人关心,以致淹死在池塘里好几天了,才被人发现,草草地埋掉了。

二儿子叫志怀,会点木工活儿。狗娃儿的四个孩子中,志怀是唯一仿他的。个头儿不高,微微发胖,憨态中透着那么点儿狡黠。

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孩子的婚姻自然不会顺利,除了被别人挑拣,他们只能被动地应承。到了三十岁上,志怀在去给别人打制门板的时候,那家人把自家的一个表妹,也就是小英,介绍给他。志怀知道对象是个傻子,一般的人家是不会要的,好在,她除了不知人情世故,别的还算正常,就择了个良辰吉日,吹吹打打地办了一场婚礼。记得多年前我有一次回来探亲的时候,志怀媳妇手里牵个鼻涕哈喇的男孩,跟在别人后边来看我,在别人的一遍遍教导之下,也曾经喊过我几句“哥”的。估计脑子不好使,早就把我这个“哥”给忘记了,所以稳稳地坐在矮椅子上,没有理我。

骚胡是个爱玩笑的人,我到外地工作之前,他就经常跟我逗着玩儿。所以,寒暄了几句后,他又拿我开逗了。

骚胡一口龅牙,微微有点外翘,说起话来有种跑风的感觉。

“你这家伙,”骚胡笑着说,“咱村子里,那么多光屁股小孩儿里,数你最调皮了。我记得,你可是掀过人家新媳妇的被子哩!”

“你记错了吧?”我还没发话,老虎就替我纠正说,“那会儿他才多大呀,顶多上一年级。”

骚胡“嘿嘿嘿”笑了几声,冲我眨了眨眼。

“自己干剩下的事情,就别糊到我身上了。”我也调侃骚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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