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回族文学(2021年3期)》(15)
木兮,木兮
杨紫烟
一
一场气势磅礴的暴风袭击了12月。
据说它的瞬间风力曾达十二级,前所未见。那天,它高举旌旗,携千钧,自塔克拉玛干沙漠浩荡而来,在疾行途中,与西伯利亚寒流相遇,寒气,杀机,凛然之下,堆积成一堵庞大的沙墙,所向披靡,逾南而去。当它抵达夕暮下的阿克苏,状若疯狂,几乎要将黯郁的天幕撕碎——先是匍匐着横扫城市的肌肤,将每一个褶皱里潜藏的污物,悉数卷起,而后挟着落石飞沙,犹如子弹出膛,射向四面八方。
那时,我正在家中,心惊胆寒,不知所以。向阳的南窗呀呀作响,沙石噼啪。北面的窗,已然合不拢。我在窗下,奋力掩合,汗水淋漓。双眼迷蒙,只逡巡到混沌中的一棵柳,在窗外剧烈地摇摆,漫天枯叶如黄蝶,在沙石中左右突围。
暴风之下,树身已然半倾,树冠伏地,又猛烈弹出,姿势诡异,柔韧的枝条若鞭,凌厉,反笞身体。柳痛苦地挣扎,在黑魆魆的暴风中。
风势之烈,无所匹敌。
风于凌晨匿去。翌日,天空若大病初愈,面颊青灰,失神,阳光全无踪影。我推窗望柳,只见,柳大部细枝已被暴风掳去,几枝儿臂粗的主枝,竟也折断,白生生的枯骨外露,断臂般触目惊心。树下残枝败叶,垃圾,狼藉满地,犹如历劫。
我以为它或需时日才复归从前,毕竟,柳之生年从未历此创痛,那些折断的枝丫,也实在伤了元气,也需要时间的修复。然而,百余天后,正翌年清明,春风拂面,万物生长,这柳已在暗地里疗伤,那些惨不忍睹的断枝,竟悄悄萌出了芽苞,只十余天,又是新枝密发,柳絮纷飞了。
我着实佩服了它的坚韧。这株高柳,在北窗外已整整八年,树身遒健,枝丫斜伸,越过五楼,遥遥直指六楼。八年前我搬入新家时,这柳就立于窗下,正是幼树,树梢将将够着二楼,常年无人照管,也从未见修剪,逢大水漫灌林带时能饱饮一顿,平时只靠雨水、雪水润养,看似漫不经心,却不知不觉就生成一株大树,在酷暑时为窗前投下一片浓荫。
这柳在窗外立了八年,因隔着纱帘,很少欣赏到它的姿态,每年也只在清明前后那几日暖风和煦时才记起,急忙掀开纱帘,只望见柳枝泛绿,满树新芽,鸟雀梢上啼鸣,南疆的春天已然来到。
边城向来是多杨柳的,城郊的道路旁往往是挺拔的钻天杨,树干笔直,贯入云霄,城市马路之边栽种的多是翠绿的柳,柳叶如眉,柳枝婆娑,如是去了乡村,那些农家的屋舍四周,甚至阡陌之间,无处不见杨柳质朴的身姿,实在是边陲不能再平凡的树种。
然而,平凡的杨柳也有称奇,我见过极尽苍劲之美的杨柳,在天山神木园,姿态奇特令人叹为观止。此园实是珍奇,四野赤地的戈壁之中,蓦然草木葳蕤,浓荫蔽日,树龄逾千年的古树触手可见,山柳、新疆杨和箭杨在潮湿的地下盘根错节,缱绻延伸,在地上的部分枝叶相连,不分彼此,粗粝的树皮俱是褶皱纵横,斑驳点点,显见岁月的印记。若是用心察看这些古树的树干,多是依风势盘旋而生,大风摧倒伏后渐生新根,渐成新木,再向天歌,到最后枝干虬结,遍地扎根,一棵母树竟生出数棵子木,森森而立,周身散发出边塞独有的狂野气质,分不清到底孰为母,孰为子。
幼年时,父母在工厂工作,厂房之间栽种的是柳树,厂区围墙外是一排白杨,杨是钻天杨,柳仍是我家南窗下最普通的高柳,春夏时节覆满风尘,灰扑扑的,很不打眼。平常,来来去去的人们对这平凡的树是视而不见的,这粗放的杨柳,花朵并不娇美,色彩也不斑斓,实在是见惯,有什么可欣赏的呢?杨柳无声,只是默默地蓄势,默默地生长,忽而一日,走在路上,头顶多了一片阴凉,抬眼一望,杨柳不知何时已亭亭如盖。
我原先工作的大院里亦有几株蘑菇柳,大院已有二十余年历史,据说这柳是在大院启用后栽种的,算来也该同龄,称得上老柳。这柳生长的环境甚是局促,是在水泥地坪留出一个规规矩矩的花池,面积约有半张方桌大小,四周用方砖砌出锯齿的牙边,将树根箍住,平常并无人浇灌,旱极时甚至有蚂蚁在树下做了巢穴,树却生得枝繁叶茂。
其中有一株柳居于墙边,旁侧有个简易水龙头,夏日常有人接了水管洗车,顺手也将洗了毛巾的洗洁精、洗衣粉的污水倒入柳池,有一次甚至看见一摊黑色的油脂。这柳倒是宽容大度,酸甜苦辣,悉数接收,不仅未被毒杀,反倒枝叶格外翠绿,只是,其他几株柳都生满了腻虫,唯独这柳干干净净。
在我搬离大院前一年,这几株老柳终是被关照了。这柳原先就被修剪过,枝干矮壮,叶浓密,夏日聚成一团,圆滚滚的,密不透风,很是美丽,偏偏有人多事地要砍去它们。终究是阻挡不住,当下就有工人搬来大锯,一通折腾,外加半下午尖利的噪音,最后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树桩,不着一叶,光秃秃,矮墩墩,做桌子太小,做凳子太高,三三两两地立在院中。我以为老柳殁去,一度立在桩旁,也效黛玉凭吊树魂,却不料这柳桩甚是坚韧,失去了叶的庇护,经盛夏烈日一通晒,数日过后竟然树身爆芽,月余过后又是新丛频发,满树葱茏了。
夏时到乡村去,看见有农人砍了粗硕的柳枝插在水渠边,横七竖八的,没几日就有蔓草攀附,卑微地缠绕,绞成一团乱糟糟的麻。这蔓草虽令人厌恶,却也起了遮光保湿的作用,柳枝在蔓草的荫蔽下努力地吸收了泥土中的湿气,潜滋暗长,根系渐渐舒展,暗暗地向上输送养分,枝干便在节间鼓出一个个玲珑的芽苞,眼见着开枝散叶,长成一株真正的柳树。
这种枝条扦插的柳在南疆乡村很常见,通常生在田地的引水渠边或是乡村小道的两侧,矮壮,粗硕,枝条密集发散,斜斜伸向天空,一边稳固了渠岸和路沿,一边为农人提供源源不断的柳枝,搭凉棚,搭篱笆,搭豆角架,都是它。因它的截面在成年后渐渐生出孔隙,如是夏风无意将周围的菌送来,再逢雨水浸润,菌借着湿气迅速生长,不几日便在隐秘处生出金色的柳树蘑菇,采摘了用来炖鸡,简直是人间美味。
二
我家老屋后有一株老山杨,枝干虬结,树冠如盖,足足遮蔽了半幢屋舍。许是太老,树虽高大,枝叶却是疏疏离离,姿态格外苍劲。有年夏季,雨水繁多,夜里动辄电闪雷鸣,大雨倾盆。一日,雷声异常激烈,仿佛炮声轰隆,令人心惊肉跳,眼见着一场暴雨的前奏。这老树大约是过于高大,又孤零零独自矗立,便招了雷击,待到翌日被发现时,半边树已被击得黑黢黢,甚是苍凉悲壮。大家围在树下,议论纷纷,齐说这下可好,树命不保矣。果然,三五日后,雷击的半边日渐枯萎,另一半枝叶黄脱,显见委顿。有人便将下部枝条砍下,当柴烧。某日,我偷偷攀附其上,却发现,重创之下,老杨树并未息声,只是蛰伏而已,它的血脉仍在土地之下暗流涌动,默默滋长——我看见,它的节间正在悄悄萌出新芽。
杨树枝干光洁,就总觉较其他相对粗糙的桑树、柳树要脆弱许多,其实不然,它亦是极耐折腾的。幼年时,常见杨树上扎有蚂蟥铁钉,约中指粗细,锈迹斑斑,多嵌于约两米高处,有时一个,有时一树之上竟有两个,多年无人去除,也不知其用。有的蚂蟥钉扎入时日过久,已深深嵌入树干,树也不理睬,只顾生长,渐渐地,随着树干愈发粗硕,蚂蟥钉愈是死死地箍住,树不断生长膨胀,又将钉紧紧环抱,倘无人伐树,数年后,坚硬的蚂蟥铁钉竟被丰满的杨树树干完全吞噬,嵌入年轮之中,最后只隐现一道深深的裂缝。
在南疆,在那些干旱的郊野和沙漠边缘,白杨往往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胡杨。我印象中最为深刻的胡杨居于温宿县库都鲁克大峡谷,空旷的谷口,两株胡杨寥然肃立,以天幕为盖,以巍峨雄浑的山峦为背景,脉脉相对,枝叶彼此靠近,当地人称为夫妻树。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两树之间仿佛总有一道无形的墙,在竭力阻挡这一对树夫妻相拥,无论它们的枝丫怎样努力,终是不能触碰在一起。后来,当我在一个秋日再次至库都鲁克大峡谷时,看见这两株夫妻树中的一株已死亡,另一株孑立旷野,落叶萧萧,情景深感凄然。
在我看来,胡杨可谓南疆最为出彩的树种,因它的叶形奇特,一度我以为是柳,后来细细观察了,才发现它是一树三叶,底层幼叶狭长,与柳叶无二致,愈往上行,枝杈渐杂乱,杨叶变异为略带锯齿的卵形,半圆形,状如杏叶,待到顶端,叶渐老去,则化为寻常的杨叶,多裂,与枫叶极为相似。胡杨叶形的多变,植物学家的定义是,因其多生于盐碱、干旱地带,叶形变化是为了最大限度保存水分。
胡杨确是一种神奇的树,在南疆的沙漠边缘,戈壁之中,它是最富生命力也是唯一的乔木,无论沃土或是贫瘠,俱安之若素。通常,耐旱树种是不易湿生的,胡杨却是个例外,我常常在郊野的河畔看见挺拔的胡杨,形如常见的白杨,树干修直,枝叶繁茂,秋时与蓝天一同倒映在河水中,美轮美奂。然而,我在旱极的沙漠,亦常见到矮小的胡杨高高矗立在沙丘之上,树叶飘零,却枝干劲健,令人称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