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灰暗的天空又开始飘落细雪,却无损这片街区的热闹。
身边的一切仿佛都虚化了,来来往往的行人皆是一张面目模糊的脸,只有omega的轮廓是清晰的,散发出温暖的光晕,有如长夜中静谧的灯火。
林一航看起来根本没怎么变,又或者说,就是秦铮心中幻想过无数次,他长大之后的那副模样。眸子依旧是黑白分明的,秀气的鼻头冻得微红,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凝出浅淡的白雾,尖尖的下巴藏在堆叠的围巾里。
他的眉眼比少年时代出落得更精致了些,像是工笔画就,神情平静而恬淡,那双眼只是在秦铮脸上停驻了一两秒就移开了,仿佛只是和陌生人照面,然后视线转向咖啡店的招牌,脚步也动了起来,留给秦铮一个清瘦单薄的背影。
秦铮却好像被定住了,胸口发堵,喉咙也发堵,目光一错不错地看着他步入了咖啡店,很快便捧着一杯热饮出来,在店门前驻足,昂首望向空中渐渐下大了的雪。
他看上去像一场游离的幻梦,和周遭格格不入,秦铮有片刻感到了无所适从,害怕着靠近后,眼前这道朝思暮想的身影会如身边落地的碎雪一般消融。
究竟是不是幻觉?
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在过去的这些年,秦铮不止一次在人群中追寻过与林一航肖似的影子、气味和声音,但从结果看,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罢,那些人都不是林一航,最终只会用错愕惊讶的眼神看着他。
好在次数并不频繁,那些人身上总归也有和林一航相似的部分,所以秦铮觉得自己应该还没有病到需要就医的程度。
只是这一次……如果是幻觉的话,他就去看病好了。
一步一步走近,当距离缩短到三米,在咖啡店外苦涩而又甜蜜的芬芳里,他捕获到了一丝清浅的兰草香气。
这一瞬间,纷扰的现实回归,所有的场景重新变得鲜活,人们又有了样貌,各种嘈杂的声音涌入耳廓,落在发间的雪融化泛起些微的潮气,抱着花盆的手臂也察觉出酸痛,秦铮脚步一顿,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大脑却好像掉线了似的,一片空白。
眼前的林一航正自顾自捧着热可可暖手,仿佛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因而看上去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那件富有垂感的羊毛大衣挂在他身上,烟灰色,是相对成熟的风格,很衬他那股莫名给人距离感的矜贵。但当他咬住吸管,被热可可烫到,眉头蹙起,眼睫扇动不停的姿态又显出了和十七岁时别无二致的天真。
不受控制地上前抓住那截细瘦的手腕,触觉立刻反馈回了温热的体温,青年omega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一如初见时那样,宛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肢体有些僵硬,而后脸上浮现出了疑惑的神情,颇有些紧张地捏着手里的硬纸杯,声音听起来清朗温润,“怎么了……有什么事情吗?”
秦铮看着他的眼睛,仍觉得自己在发一种已经无可救药了的癔症,说不出一句话,只是默然审视着那双清澈的瞳仁里倒映出来的自己的影子,觉得那个alpha看起来实在奇怪,且狼狈得不像样,直到林一航的表情转为镇定,目光里浮出显然的冷漠,用一种毫无波澜的语气说:“这位……先生,可以放手了吗?你这样是不是不太礼貌。”
“……林一航。”
久未睡眠的头痛在这时突然袭来了,连带着身体都好像失去了力气,青年omega很轻易就挣开了他的手,有些防备地退开一步,侧身对着他,围巾上的流苏轻微晃动,带起一股清雅的信息素香气,听到他近乎呢喃的声音,眉头又蹙起来,有些疑虑地问道:“……你认识我?”
冷风不知何时已经浸透了单薄的衣物,麻木过后泛出刺骨的冷意,秦铮从来没觉得燕京有这样冷过,话语也像在喉间冻住了,叫他面对这句问话一时间发不出任何声音,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眼前的人的确是林一航。
但林一航看起来好像不认得他了。
意识到这点,秦铮觉得十分荒谬,好像这八年来的自己沦为了一个巨大的笑话,心里一阵刺痛的同时,感到难堪又窒息。
“林一航,”本以为遭遇了那么多起起落落,不会再有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但他确实无法接受现在的这种情况,五味杂陈过后,面容和声音一并冷了下去,近乎是咬牙切齿地,“你要不要……再好好看一看我?”
林一航也就依言好好地看向了这位奇怪而陌生的英俊alpha,沉郁的雪松木香扑面而来,像是宣誓主权一样,兜头将他罩了进去,这无疑是很冒犯的行为,他却生不出几分反感,哪怕眼前的alpha神情比此时落雪的天空还要阴沉,他该觉得害怕才对,但他又能察觉出alpha眼中的受伤,莫名泛起了心痛和自责。
“我……”
林一航的思维也顿住了,因为面前的alpha已经不由分说将他拥入了怀中,力道很大,箍得他身体轻微发痛,好像要把他揉进骨血,而他竟也不想反抗,并且感到隐约的熟悉和不明所以的哀戚,眼眶不由自主地热了起来。
他这是怎么了?
明明,他一直很抗拒alpha的,有很长一段时间看到alpha就会感到恐慌,甚至到了无法出门正常和人社交的地步,近几年才稍微好了一些。
茫然中,林一航僵硬的肢体松懈了下来,半是无奈半是不知所措地任由这位alpha抱着,视线也不知道该落在那里,只好漫无目的地。
他其实之前有注意到过这位alpha,对方看起来像是在找人,或许是相貌太过惹眼,又抱着那么大一盆葱翠的植物,当他停下来后,偷眼看过去的人不在少数,他也是其中的一个,但也仅止于此,只是一种欣赏,并未想过会和对方有什么交集。
……林一帆曾说,他十七岁时遭遇了很严重的事故,缺失了一段并不美好的记忆。
应当是与alpha有关。
他对自己在疗养院的事还有一些模糊的印象,那时他甚至会因为林一帆的靠近,试图用餐叉伤害他——
这种事他一点也不想追忆。
至于缺失的那一段,头几年他倒是很偏执地认为很重要,就好像没有那些记忆会活不下去似的,用了各种方法试图找回,为此还很吃了些苦头,但都没有什么成效,一切依旧是云遮雾罩。
他只在一位催眠师的灵摆下见过一方小院,那应当是夏天,到处都是一派生机蓬勃,他记起了那扇颇有古韵的圆窗,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会让他感到怀念和怅然,又觉得缺了些什么,就好像绣框中精心刺就的鸟儿失去了眼中的高光,又或是风中亭亭的荷叶上不曾滚落露珠。
视线停在脚边花盆,是一株在冬日里有些过分青翠水灵的植物,林一航辨认了好一会儿,才不大确定地认为,那好像是株番茄,被养护得怪好,叶片上竟看不出什么灰尘,枝干被修剪得笔直,显得与众不同的挺拔,好像比别的植物都要神气几分。
……如果他是花盆的主人,能够这样对待一株番茄,还真是个奇怪的alpha。
林一航觉得自己应当是有些想要笑出来的,但莫名的酸楚环绕着他,就像面前alpha的拥抱一样,所以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表情,并且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这个alpha的心情似乎与他相似,因而那副温暖的怀抱正在轻微发抖。
所以,他要抱到什么时候?
正当林一航忧郁着要怎样开口说出这句话时,一阵奶香味地风卷了过来,他听见青年alpha吃痛地“嘶”了一声,紧接着,那双有力的手臂松开了,然后那奶香味的风抓住了他大衣的衣摆,藏在了他身后。
眼见着alpha面色不虞,林一航下意识回身护住了,有些歉然地说,“……实在抱歉,”又叹了口气,低头教育道,“林嘉懿,说过多少次了,咬人是不对的,不可以随便咬人。”
秦铮也垂眸望去,那是一个只比自己的小腿高一点的小豆丁,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警觉又胆怯地和他对了一眼就低了下去,全然看不出刚刚就是他突然扑过来咬了自己一口,而且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劲儿的那种。
眼前的情况在脑海中组出了无数个猜想,秦铮也就沉默着,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举动,只能看着林一航牵起小豆丁胖胖的手,说:“林嘉懿,把头抬起来,我们犯错了应该怎么做?”
名叫林嘉懿的小豆丁小小声:“……要说对不起。”
林一航就笑起来,晃了晃他的手,“那就和这位叔叔说对不起?”
林嘉懿有些沮丧,感觉自己好像受了委屈,但还是很听林一航的话,大着胆子抬起了头,奶声奶气地说:“叔叔,对不起。”
秦铮却切实被眼前这温馨的场景刺痛了,狼狈地偏过头,不想再多看,也不想做出符合成年人身份的回应,只是弯下身将花盆拎起,看到这株番茄,也还是觉得刺目,想就这样把它丢在这里,又觉得不舍,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他自己都辨别不了是些什么情绪。
所幸,又有人来了,是一个柑橘味的女性omega,气势汹汹地快步走过来,将林一航拉到了身后,然后用一种看垃圾的眼神盯着他,眉头紧蹙,语气不善,“……你哪位?”
那个名叫林嘉懿的小豆丁转而依恋地抱住了她的手,“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