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岂是蓬蒿人(四)
“还有么?”迫不及待的追问声,打断了红冲的回忆。
红冲将视线转向魔修,耳边的杂音骤然消失,恢复一片清静。他定定地看了魔修几秒,缓缓道:“听不清了。”
这倒也并不算假话,他就算再努力努力,真的听清了,也会发现这纷乱扰人的声音里,其实并没有什么太有效的内容,不过是重复的、无意义的噪音罢了。
“为什么会这样?”红冲瞟了一眼魔修的那枚引心丹,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状似随口道:“你这枚引心丹,倒是与我从前见过的不大一样。”
“那是自然,因为这并不是引心丹。”魔修冷笑一声:“天底下只有岛主亲手炼的才算是引心丹,而引心宗弟子所得的,是项盗茵以假乱真所制,自然有天壤之别!”
按他所说,他这枚看起来不大寻常的丹药,就出自项盗茵之手。
只是这实在罕见,天底下哪有人把好东西紧着外人,反而委屈自己人的?红冲便了然道:“往年从来无人打擂成功,那些作为彩头的引心丹还不是分给了你们引心宗弟子?我怎么知道你确实是被蒙骗,而非心知肚明,却退而求其次?”
魔修面沉如水,却并不反驳:“你说得不全是错,但我不曾‘求’过。”
不等红冲反问,魔修忽地话锋一转,问他:“你可曾行走尘世?可曾听闻过尘世有一个‘镕国’?”
红冲十分莫名,却还是点点头:“五十年前,在战乱中被邻国礼国所灭。”
“那是我的家。”魔修道:“我是镕国九皇子,也是这世间最后的镕朝人。我出生时,镕国如日中天,我的父皇母后恩爱非常,我只有兄姐,没有弟妹,兄姐们互相关心……自然,大家也都最疼爱我。”说到这里,他嘴角一弯,看着那枚引心丹,露出十分怀念的微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修士一入仙途,就该斩断前缘,前尘往事都不可再放在心上……可惜,我做不到,就是因为做不到,才会沦落到今日这步田地。”魔修继续道:“我十二岁才得机缘,被一位途径此地的仙长看中,成为了他的弟子……后来,随着万仙会的举办,我的师尊也带领着引心宗登上了仙门魁首的宝座——”他话语一顿,忽地苦笑一声:“只可惜,那时我早已‘死’了。”
方赭衣收徒不少,引心宗弟子尽可说是方赭衣的徒弟,但普遍被认为得其真传的,只有项盗茵这个大弟子罢了。这对师徒之名传遍天下,确实甚少有人关注方赭衣的其他弟子如何。
他不顾红冲侧目,自顾自讲述起来:“我开蒙虽晚,但天赋异禀,很快就在年轻一辈中脱颖而出,哪怕是项盗茵,也不得不承认他的天赋远不如我。”谈及项盗茵,他便眉头紧锁,忍不住泄出一声不知是嘲讽还是憎恶的嗤笑,又或许二者皆有。
“所以后来,他就动手了。”魔修冷冷道:“当然,引心宗有规定,不可同门相伤、兄弟阋墙,他不会直接对我怎样——也怪我太信任他,我的过去,我尘世的家人,我抛却不了的思念,我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我年纪轻轻就突破元婴,方岛主亲自为我赐下尊号。典礼前夕,项盗茵对我说,几十年的分离都没能让我‘长大’,或许我该回家去,看看我的父母亲族,或许他们的苍老、死去,能让我彻底割舍这些不该有的旧情。于是,我按他所说,趁夜回到镕国国都。”
“但我没见到任何人。”魔修转头看着红冲,一字一顿道:“因为,那里已经是被礼国铁骑踏平的荒土了。”
“世事难料,这个道理我明白,我既入仙途,哪怕我的国灭了、家没了,也不该再插手凡间事。这些我都知道……我只是忍不住多算了那么一下、多瞧了那么一眼。”魔修似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道:“礼国国君,他把我的父母家人、把镕国宗室的人头全都割了下来,挂在礼国都城的城墙上。我的兄姐们他们的血和眼泪,在城墙上留下一道伤疤,几十年过去了,风吹雨打都洗不掉!而镕国人在战争中尽数被屠杀,一个曾经鼎盛一时的王朝,竟然真的,就这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所以我忍不住潜入梦中,问礼国国君,为什么残忍至此,可他却说,这是梦中仙人的指点,要他将镕国灭国、将镕国人赶尽杀绝,就能保礼国千秋万代。”魔修恨恨道:“可笑!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就让他如此泯灭人性!我恨得控制不住自己,恨得想要报复礼国所有人!而我也确实那么做了……所以,我走火入魔,成了仙门人人喊打的魔修。”
历史上,礼国确实也如他所说,在踏平镕国后十余年的某个夜晚,王宫惨遭血洗,王室无人幸存,自此覆灭。因为此事实在离奇,人们都说,是因为礼国王室踏平镕国之举太过丧失人性,这才招至天谴,却没想到,是镕国末裔的复仇。
这故事确实令人动容,可真假未知,且这一切又与项盗茵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只是一个回家看看的“建议”,就该招得如此憎恨么?又或许,魔修的意思是明知镕国已灭,项盗茵才故意将此事告诉魔修,引他入魔?红冲听得入神,却也并未全然被他的情绪带跑,静静地看着魔修。
只是短暂的对视,魔修一怔,似乎是明白了他眼中疑惑,冷笑一声:“自然不是仅此而已。”
“入魔后,我自知无言再面对师门,本打算寻找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自我了结罢了。可是,项盗茵却出现在了礼国王都,他并不是来找我的,而是收走了礼国王室之人的魂——我听到,那个礼国国君的鬼魂对他说:‘仙人,我明明照您说的做了,为何招来如此灭顶之灾?’”
红冲顿时惊得眼瞳骤缩。
只听魔修继续道:“是啊,我本以为只是虚无缥缈的一个梦而已,却忘了我既然能入梦,自然他也可以……他是故意的吗?当时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呢?他们已经死了几十年,如今也该转世投生了吧?我只想再看一眼转世之后的他们,就一眼。”魔修摇摇头:“却怎么也找不到他们的转世。”
然而,红冲听到这“找不到”三个字,却生出一种实在怵目惊心的猜测。
魔修的下一句话,就这样验证了他的猜测:“所以后来,我似乎明白了项盗茵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我发现,我的父母亲族,他们的魂魄,原来也一早就被项盗茵也收走了。我终于再也无法忍耐,我质问他为什么,他却说……他是为了我。”
“你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么?”魔修眼眶通红,他专注地看着眼前的引心丹,颤抖道:“他说我们斩断尘缘,这些魂魄一旦炼化,对我们来说,是修炼的大补之物……所以这里的,就是我的父母亲族啊……”
“所以他专程入梦,对礼国国君降下指示,害得镕国覆灭……他专程让我知道这一切,所以就能轻而易举地让我入魔,不费吹灰之力。还能借我的手铲除礼国——哦对,你还不知道,”言及此处,魔修的嘴角一拧,掀起一个扭曲的笑:“我杀死的那个礼国国君也姓项……按照辈分,他应当是项盗茵的侄子呢。”
一番令人编都不敢这么编的故事讲完,大约魔修也知道这太过石破天惊,便沉默下来,让红冲好好消化。
约莫半炷香的功夫过去,他才继续说:“这些年,但凡得以结丹、被赐尊号的引心宗弟子,多少都被项盗茵用此举笼络过。但食人魂魄以求进益有伤天和,自然,火山爆发,寻常修士都能抵挡,这些食了自己亲族之魂所炼之丹的人,却会即刻灰飞烟灭——也是活该!”
这便是在解释,为何引心宗弟子不可能尽是鬼修,更不可能皆魂魄缺损,却尽数丧身火海,无一幸存。
红冲确实被他此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哪怕他是个妖,都被这罔顾人伦的行迹吓得背后发凉。
可更令他心里难安的是……他想起方三益曾说过的“人丹”。
原来人的魂魄真的能被炼成丹,且真的有人会这么做,那方三益又是什么?人丹人丹,听起来他不像是食丹之人,却是被炼成的丹?但是,在他与文含徵合力毁去方三益的肉身之前,方三益分明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他终于忍不住问:“那你与方三益联手,是因为他的处境与你有何相似?”
魔修沉吟片刻,缓缓道:“我虽不知原因,却能察觉到,他魂魄有缺,本应时常遭受离魂之苦,引心丹——我是说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他话语一顿,又问“你应当见过方岛主所炼制的引心丹?”见红冲颔首默认,便松口气,继续道:“那你应当知道了,方岛主所炼的引心丹并非如此邪异,盖因项盗茵不得丹方,又学艺不精,炼不出灵丹妙药,才动了歪心思。因此,我欲从丹方中寻找线索,以期来日解放我的父母亲族,送去往生;方三益则是得不到丹药,便想自己炼来救命。”
是为了救自己吗?真的能救自己吗?
红冲却记得,方三益那时分明说,哪怕魂飞魄散,也要救的人,是孔怜翠。
况且无晨谷那二人若只为求一颗方赭衣所炼制的引心丹,为何不直接向自己求丹?他们分明已经手过一颗引心丹,便是乘岚拿出来,替红冲撑场子的那一枚。
都是人命关天的时候了,他们既不出言相求,借丹一事亦是事后才提起。不仅如此,他们分明已打定了注意,既要丹方,更要多多益善的引心丹,还必须是方岛主所炼制的——究竟是为什么?
红冲甚至忆起,方三益还曾神神叨叨地说‘只有他亲自炼制才可以’、‘不该让文含徵服下引心丹’……可见方三益认为,引心丹并不能治愈他的离魂之症。
方三益想要的,分明不是仅此而已,但这些秘密,并不曾被告知眼前这个与他同谋的魔修。
这倒也是方三益的作风,他从前跟谁都没两句真话,连孔怜翠都要瞒着的事,自然不会与一个共同利益驱使同行的魔修交心。
只是苦了他波及的所有人。
如今火山爆发,一场难叫方三益灰飞烟灭,孔怜翠也不知所踪,那些遮遮掩掩不肯宣之于口的内情,就这样随着他一起埋入火山。
红冲无意探究方三益的秘密,可却有另一个已故之人,又或是两个,叫他再也无法一身轻地道一声:罢了。
他不能善罢甘休。
只道如今真的深涉其中,他似乎也突然理解了方三益为何要满口谎言,欺上瞒下。当刀落到了重要之人的身上,连自己也被卷入风波,哪怕眼前魔修似乎已经和盘托出,他仍然不敢将自己心中的疑问表露一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