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
雨夜
萧景衍来的时候,空中下的还是绵绵细雨，像是春日里的浩渺柳丝，酥酥痒痒,轻拂面颊，一点也不恼人,为这焦灼夏日平添了几分清爽,等萧景衍从建康狱出去,才发觉外头的雨越下越大,他来得急,没有打伞，一时间竟被困在了这里。
狱中闲放着几把旧伞，虽然破些，用它遮挡一时倒还使得,他原本打算折返回去取伞,可才走了几步，忽又站住t，回首打量着这阵骤风急雨。
这会子已经是子夜时分，四下静默,万籁无音,一片片乌云堆积在天尽头,只露出一抹稀薄月色,萧景衍站在廊下，大珠小珠顺着屋脊滚落,一滴滴没入泥里。
空气中散发着濡湿的尘土气味,其中还夹杂着诏狱独有的一丝血腥气,萧景衍擡眼凝望着岑寂深夜，想起几年前,他就差点死在这里，可如今，他不光没死，还好好地活了下来。
萧景衍伸出手，任由冰凉的雨珠打落掌心。
他其实说不清，这是上苍的悲悯，亦或对他的又一种折磨，他的性命是裴义换回来的，他每次想到这里，都会痛恨为什么死的人不是自己。
萧景衍这么想着，不由得迈出了一只脚，然后，是另一只。
他走在雨中，源源不绝的雨水顺着青玉发冠淌下，雨很大，他整个人都被淋透了，可他浑若不觉，兀自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
任凭雨水如何冲刷，他还是能清晰地闻见那股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再一次想起了三年前的夜晚，想起了那些渗入骨髓的血泪，他胸口闷闷地难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他仰起脸，隔着滂沱大雨，望向藏在云间的月亮，过两日就是中秋了，他想，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圆很大。
木屐踩在石阶上，啪嗒啪嗒地响，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清，他只能看见琥珀色的光晕染开一圈圈涟漪，天与地仿佛调了个个，月亮沉在水底，墨色扑开天际。
雨水漫过眼角，裹挟着既往的不堪入目，渐次变得灼热滚烫，他终于还是闭上眼睛，将心底的痛与悔全都埋藏进不为人知的贪婪黑夜，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只觉得雨突然停了。
萧景衍睁开眼睛，却见阮如玉擎着伞站在他的身前。
她未施粉黛，洗净铅华，三千青丝随意散落肩头，即便打扮得如此随意，却也依旧难掩她的清丽姿容，他不自觉握住她执伞的手，“长卿，你怎么来了？”
阮如玉没说话，她伸指抹去他脸上的水珠，心里一阵阵发酸，她找了他许久，因为在雨中站久了，她的指尖冰冰凉的，可他的体温比她的手还要凉，她抿唇，“怎么不打伞？”
萧景衍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不想让她伤心，也不想骗她，于是他说，“出来得急，忘了。”
阮如玉轻轻点头，似是信了，她指指不远处的阮文卓，“入夜禁止出行，我和阿兄担心惹人注意，所以步行来的，没有骑马，你等一下，我去找阿兄给你拿把伞。”
萧景衍不肯撒手，“不用。”
阮如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她唇角微扬，“这把伞这么小，如何能并排站的下两个人。”她顿了顿，忽而笑起来，“随之，要不，你抱我吧。”
“啊？”萧景衍垂眸打量自己，“可我衣裳都湿透了呀，万一过了寒气给你可怎么办？”
阮如玉闻言笑了笑，她擡手拨开他额前的湿发，透过朦朦胧胧的水雾，她明亮的眼眸中映着点点星芒，他瞧着那动人的笑靥越来越近，末了化作一个轻轻浅浅的吻，落在他的颊侧。
叶子哗哗作响，斑驳婆娑的枝桠印染伞面，像是一幅水墨画挥洒在天地间，璎珞上系着宝珠，伞一晃，那点莹润光亮就散在雨里，随着二人的吻浮泛流漾。
她搂住他的脖颈，柔声道，“吻我——”
他吻着她，如同陷入云端。
伞骨松松搭在他的肩头，一不小心就跌在了水里，他想伸手拾起，却被她的吻牢牢锢住，薄薄的纱料贴在身上，二人从未离得这样近，他已经分不清那心跳声是他的，还是她的。
他不想让她淋雨，更怕她因此得了伤寒，于是他将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尽可能为她挡住一些风雨，光自上而下，映出他硬朗俊逸的侧颜，她枕在他的肩头，仰脸瞧着他漆黑眼眸中的缱绻爱意，不觉一笑。
他变了许多，唯有此刻，他才像从前的萧景衍。
她的衣裳有些湿了，可她毫不在乎，二人交颈相拥，他觉得自己仿佛把天上的月亮揽在了怀里，他听见她说，“随之，以后每个雨夜，我们都要在一起。”她一顿，又补充，“不，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要在一起。”
他哑声应她，“好。”
另一边，阮文卓见她找到了萧景衍，本来打算上前递伞，他走了几步，瞧见二人的模样，握伞的手不由一滞，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往后挪了几步，默默嘀咕，眼不见心为静。
萧景衍同他们一起回了阮府，阮文卓本来是不愿意的，可当着阮如玉的面，他也不好说什么，他命人备好水和姜汤，便将阮如玉推回房中沐浴更衣。
阮文卓没怎么被雨淋到，这会子也乏了，不打算再洗了，他往竹椅上一躺，打量着几乎湿透了的萧景衍，皱眉道，“下人烧了热水，你也去我屋里洗洗吧，浇成这样可是要生病的，柜子里有换洗的衣裳，我瞧咱俩身量差不多，你应该能穿。”
萧景衍下意识回绝，“不用了，我一会儿和她说两句话就走。”
“行了行了，你就别和我客套了，你生病我倒无所谓，可她岂不是又要跟着着急。”
萧景衍听他如此说，不好再推辞，他洗完换上了干净衣裳，出来瞧见阮文卓还坐在原地，他唤了一声，“沐玄。”
阮文卓扫他一眼，“不错，挺合身的，喏，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
萧景衍在他对面坐下，桌上摆着两碗橘枳姜汤，他端起一碗，热气隔着瓷碗漫延心底，他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和阮文卓说霍起交代的话。
他正纠结，阮文卓却已开口了，“对了，你去诏狱问的怎么样，霍起招认了吗？”
“嗯。”萧景衍啜了一口姜汤，淡淡道，“沐玄，花姹最近和你在一起吗？”
阮文卓点头，“在一起啊，不过她闲不住，也不愿意困在阮府里，所以这么一算，我们也有两三日没见了吧。”
“那你还记得，她最后一次来找你是什么时候吗？”
“似乎是霍宁出事的那一晚吧……”阮文卓这么一说，忽然觉得不对，他霍地直起身子，正色道，“随之，霍起究竟说了什么？是不是和阿姹有关？”
萧景衍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霍起说，他和如玉只是偶遇，太后娘娘想将此事栽赃嫁祸给阮氏一族，关键还在你的身上，沐玄，你仔细想想，花姹那夜可有什么不对？”
阮文卓神色几变，他扔下萧景衍，疾步冲进自己房间。
萧景衍在廊下坐了一时，擡眼时，却见雨已经停了，一轮皎洁圆月濯褪乌色，悬在天际，清辉洒落尘寰，宛若出水芙蓉。
霁色烟尘，他尚在出神，忽听一声轻唤，“随之？”
月下亭亭立着一位美人，阮如玉换了衣裳，青丝拢在一侧，用簪子随意挽了个流云髻。
他忽然觉得，她往这儿一站，就连月亮也逊了几分颜色。
阮如玉冲他笑笑，“瞧什么呢？”
萧景衍拉她坐下，“长卿，你说花姹会害沐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