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黄昏动作
<div>老黄是带着一个枣木烟斗回城的。
那天傍晚,河水浸着落日无声地流淌着。小河是从山林屁股底下甩过去的,宽宽窄窄,已经不成河的模样了。水面上漂浮着树叶和野花。
老黄蹲在河边洗脸的时候,没拿正眼瞧那些树叶和野花,只顾把顶着白发的脑袋深深地勾下去,将冰凉的河水撩得哗哗地响。
猛地,他的手指在水中触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便缩回手,撸了撸脸上的河水,看见那物原来是漂过来的一段枣木树根。老黄愣了愣,跳进水里将黑黑的树根捞上了岸。
老黄蹲在树根旁吸烟瞧着,竟有了一个想法,他想用这个枣木树根雕一个烟斗。
他接到了林场的通知,他退休了。
他知道自己这个守林人早就失去其原有的意义了。山林被伐光了,还守个鸟林?这个枣木烟斗也许会成为他对这山的唯一念想。所以,老黄整整雕了一宿。黎明的第一声鸟叫了。老黄的烟斗雕成了。
老黄坐在山顶上拿着这个烟斗吸烟。望着光秃秃的山,他手里的烟斗不住地颤索,一阵隆隆的雷声从远处滚过来,屁股底下有一阵颤动,他向远处好一阵张望……
又是一个春末夏初了,城里比山上暖和得多。
老伴儿给老黄换上了一身新衣裳。老黄穿上新衣裳,板板棱棱的,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老伴儿说这些衣裳都是前些年做的,给你送上山你也不穿。老黄嘿嘿地笑着,说我在山上穿啥衣裳也穿不出好儿来。老伴儿说,这回到家养老了就穿着吧,这把年纪的人啦,该享个福啦。老黄听了老伴儿的话心腔一热,枯树根似的坐着,掏出那个枣木烟斗,撒上烟末儿,吧嗒吧嗒地吸着。心里想,我这个人天生是顶风噎浪的命,哪有福可享啊!
就说去年夏天吧,老黄接到林场的通知,让他告老还乡。可是这个夏天很特别,雨水大得像屋檐吊线线,山上的泥沙打着卷儿朝山下滚去,老黄心里丢不开,就在山上搭了不少石坎子,挡住了一些泥沙。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保住山下的家园。他望着那一片汪洋,老脸青乌乌的,害了大病似的难堪起来。如果有那片林子,情形就大不一样了。老黄的心情陡然变糟了。他喝着酒,自责地骂着:你是守林人,你守的林子哪里去啦?他摇摇晃晃地立起身子,朝寂静的黄昏里嚷。大山静静的。起风了,风打屁股透心凉。老黄初秋的时候栽下了一片小树苗。回城时,他留在大山里的是小树苗儿,他带走的是这个枣木烟斗。
鸟叫的声音很好听。
老黄瞅见阳台上挂着的鸟笼子。笼子里有一只画眉鸟,蹦蹦跳跳啼啭。他觉得笼子里的鸟声没有山上野鸟儿叫得好听。老伴儿说,这是你老儿子孝敬你的,怕你回家寂寞,让你没事到楼下小公园遛遛鸟儿。她说话时的脸相变得柔和生动了。
老黄说:“这只鸟儿叫得不好听。花里胡哨的!”
老伴儿瞪他一眼,说:“你别不识抬举,难得小三儿还想着你这老没用的!”
老黄长长吐出一口烟雾说:“我老了吗?我没用了吗?”
老伴儿笑道:“没有?你以为你是谁呀?老不中用的!”
老黄也跟着笑,他忽然觉得自己没笑好,嘴角有一种拉不开移不动的感觉。他晃了晃枣木烟斗说:“我不闲着,人一闲就生病!”
老伴儿愣了愣:“那么多人都下岗啦,你想不闲又能咋着?”
老黄说:“萝卜和白菜,各取心头爱!我老头子在你眼里没有用了,可我在百强眼里,还是一个有用的人呢!”
老伴儿问:“你啥时见到百强啦?百强用你做啥?”
老黄吸了一口烟,两边的腮帮子深深下陷。老黄不知道百强会让他干啥,但他心里是有了底的。百强是他的干儿子。当年他和百强爹一同走进那座山林的时候,百强还没有来到这个世界。百强和他的哥哥百军是双胞胎,他们就出生在山林里。百强哥俩是在老黄眼皮底下长大的。百强之所以成了老黄的干儿子,是因为老黄对他有救命之恩。当年林场职工子女上学是很难的,百强哥俩上学要走很远的山路。那年冬天,一场大雪封山,百强和百军上学时迷了路,冻在雪林里。傍晚的时候,家里人不见孩子回家,就慌了。当时老黄在林子里砍柴,回来的路上瞅见了冻成雪人的孩子。老黄回忆当时的场景,两个孩子呈烤火的姿势蹲在雪地里,浑身已经冻僵了。老黄扔掉木柴,立马将两个孩子背回了林场。百军死去了,百强被暖过来了。百强爹就让百强做了老黄的干儿子。百强眼下当上了不夜城娱乐公司的经理。他听说干爹退休了,就想请老黄到他的娱乐城里来。老黄就答应了。老人知道自己退休之后不能闲着,因为他听说儿子儿媳都要下岗了。再说,他还总是牵肠挂肚地恋着山林,眼下不管乐意不乐意,寻件事情做,就能把心分开。
老伴儿说:“老头子,你可不能满指着百强,人家如今是买卖人。”
老黄胸有成竹地说:“我的干儿子,能差哪儿去?别说我还能给他干点儿,就是待在家里,他还不管我?”
老伴儿不说话了,轻轻叹息:但愿这孩子还有良心。
老黄端着空烟斗,蹶跶蹶跶地走出去了。
县城里的天空灰蒙蒙的。老黄走在大街上,感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像一些晃动的树枝,带着黝黑的韵律。他对城市没有感觉,年轻的时候,他在山上就盼着探亲假,老了又不愿回城了。时光是日子的背景,又是生命的埋葬者。老黄眼前又幻化出山林的影子。这阵的山林啊,正以最后的沉寂向世人诉说着生命消失的沉重。老黄闷闷不乐的脸上透出一层暗淡的阴影。走到新华路拐角处,老黄瞅见了儿子小三和媳妇正在叫卖背心和袜子。老黄收住脚,扭头望了很久。他听老伴儿说了,小三和他媳妇所在的县第一针织厂被人买断了,说要转产,他们就下岗了。厂里分给他们一些背心和袜子就算是生活费了。这种颇为难堪的尴尬局面是老黄始料不及的。与他们分家另过的大儿子和二儿子日子过得也很紧巴。这日子活活是一把糊涂账哩。
老黄走了,扑扑跌跌的。
老黄走进百强经理办公室的时候,百强经理正在勾画室内游泳池的图纸。百强的确有了老板的派头,头发很亮,肚子挺挺的。他见到老黄很亲切,让女秘书沏茶,自己为老黄递烟点烟。老黄没有接百强递过来的烟,而是从兜里掏出枣木烟斗,摁上一些老烟叶子。百强给老黄点上了烟斗,笑着说:“干爹,晚上我为您操办一桌,您明天就上班吧。”他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瞟着桌上的图纸。
老黄说:“百强,你想让我干啥?”
百强说:“您想干啥呢?”
老黄说:“力所能及的呗!”
百强说:“那就在舞厅看门儿吧!”
老黄问:“你小子给干爹每月开多少钱?”
百强说:“每月五百块,行吧?”
老黄说:“那忒不少啦!”
百强在图纸上勾画完了,就扭转脑袋,瞅着老黄笑。老黄一直笑着,叼着烟斗的嘴角也松活了。他怀着一种激动的心情,等待着新的工作岗位。
百强说:“干爹,往后您就是我们公司的雇员啦,没人的时候,我叫您干爹,上班的时候,我就喊您老黄。”
老黄喉咙里发出一阵含混的声音:“眼下是干爹求你,叫啥都成!”
百强试着喊:“老黄,老黄——”
老黄愣了愣:“哎,哎。”
百强红着脸笑:“干爹,真不好意思。”
老黄嘿嘿笑着:“这不挺好嘛!”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圈儿有点发红。他顿了顿,又说:“唉,我真没想到哇,你小子成大老板啦。你爹你娘,还有你哥,他们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哇。”
百强也显得很难过:“干爹,不提过去的事儿啦!是林场害了他们,林场,我再也不想见到它啦!”
老黄说:“别提林场啦,这场大洪水,林场也有罪哩。”
百强的眼神落在了老黄的烟斗上:“干爹,这个烟斗挺好看的。是您自己雕的吧?”
老黄点点头,抬起袖衫擦擦眼睛。
百强的手机响了。他手下人告诉他,晚上的那桌饭定好了。
老黄被百强拉到大酒店的时候,有些瞠目结舌,许久没有咂摸透干儿子的心思。到了酒桌上,老黄才明白百强是给他接风洗尘。老黄一激动就喝多了酒。夜里是百强派司机将老黄送回家里的。老黄早上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枣木烟斗丢失了。他没吃早饭就去那个酒店去找。酒店服务员说没有瞅见他的枣木烟斗。老黄悻悻地去上班了。一进娱乐公司的门儿,老黄就瞅见百强经理钻进小汽车走了。他想问问百强,看到他的烟斗没有。谁知百强连理都没有理他。老黄骂了一句,就走进警卫室。年轻的保安说,经理的意思是让老黄值夜班。老黄说值夜班就值夜班。他弓着腰,坐在门口的木椅上歇息,他想抽支烟,一摸兜儿空空的,就思念他的那个烟斗。他有些困倦了,来来往往的车和人都变得模糊了,模糊得像裹了层厚厚的雾幔。
老黄迷糊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