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流微涌
暗流微涌
长安的夏天,来得猝不及防。
一场暴雨过后,相府的牡丹落了满地,却催开了院角的合欢花,粉白的花丝垂下来,像串低垂的梦。陆清安被皇帝暂委了京畿卫戍的差事,每日操练完禁军,总要来相府待上片刻。
有时是在书房,看江黎以批阅奏折,他则坐在一旁,用小刻刀打磨新得的狼牙;有时是在庭院,江黎以坐在廊下看书,陆清安就躺在竹椅上,听他读那些晦涩的诗文,偶尔插句嘴,被江黎以笑着斥为“俗人”。
“俗人怎么了?”陆清安从竹椅上坐起来,手里还捏着那枚没刻完的狼牙,“俗人能保你平安。”
江黎以翻过一页书,阳光透过合欢花的缝隙,落在书页上,映出细碎的光斑。“是是是,陆将军最厉害了。”
话虽带笑,眼底的暖意却藏不住。他知道陆清安说的是实话——自他接了京畿卫戍的差事,那些明里暗里的试探少了许多,连御史台的弹劾奏折,都消停了不少。
这日午后,陆清安带来了一小坛新酿的梅子酒,说是按江黎以母亲当年的方子酿的。“亲卫的娘是江南人,懂这个。”他笨拙地开封,酒液溅出来,滴在石桌上,散发出清甜的香。
江黎以取了两个白瓷杯,倒上酒。“你倒是有心。”
“你母亲的方子,我记了很多年。”陆清安的指尖摩挲着杯沿,声音低沉,“她总说,梅子酒要埋在梅树下,等来年花开时再喝,才够味。”
江黎以的动作顿了顿。母亲的样子,在记忆里已有些模糊,只记得她总爱穿一身红衣,在演武场上教士兵射箭,喊他“小黎以”。
“她还说,”陆清安看着他,眼底的光很软,“等你长大了,要找个能陪你喝梅子酒的人。”
合欢花的花丝,恰好落在江黎以的发间。陆清安伸手,替他摘下来,指尖擦过他的耳垂,引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陆清安。”江黎以突然开口,声音有些发紧。
“嗯?”
“没什么。”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梅子的酸混着酒的甜,在舌尖漫开,像少年时那场未完的梦。
酒喝到一半,喻辞桉冒冒失失地闯进来,手里攥着份密报,脸色有些难看。“出事了。”他压低声音,“北疆的探子回报,匈奴残部在边境集结,似乎有异动。”
陆清安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多少人?”
“不清楚,只说看到了新的旗帜,像是……前朝余孽在暗中支持。”喻辞桉的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已经召了几位老臣议事,没叫你我。”
江黎以的指尖捏紧了酒杯,酒液晃出杯沿,滴在石桌上,晕开个小小的湿痕。“前朝余孽?”
“是当年被先帝灭了的北燕皇室,据说逃到了匈奴,这些年一直在招兵买马。”陆清安的声音冷了下来,“他们恨我大周,更恨……”
“更恨我江家。”江黎以接话,声音平静,“我外祖父当年,正是率军灭了北燕的将领。”
石桌上的梅子酒,突然变得有些涩。
陆清安看着他紧绷的侧脸,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别怕,有我在。”
江黎以擡头,撞进他眼底的坚定。那坚定里,藏着比京畿卫戍更重的承诺,像杯温热的梅子酒,熨帖了心底的寒凉。
傍晚,皇帝突然召了江黎以入宫。
太极殿的偏殿里,李卿砚正临窗看雨,见他进来,指着窗外的雨帘:“这雨,下得有些蹊跷。”
江黎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雨水冲刷着宫墙,将朱红色染得更深,像幅沉郁的画。“陛下是说……北疆的事?”
“北燕余孽跳出来,不足为奇。”李卿砚转过身,手里捏着枚白玉棋子,“奇的是,他们怎么敢肯定,朕不会派陆清安去平叛?”
江黎以的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安。
“陆清安的腿刚好,京畿卫戍又离不开他。”李卿砚的指尖敲着棋盘,发出轻响,“满朝文武,能担此任的,似乎只有……”
他没说下去,目光却落在江黎以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江黎以垂下眼,躬身道:“陛下,臣是文臣,不懂军务。”
“朕知道你不懂军务。”李卿砚笑了笑,将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啪”的一声,“但你懂陆清安。他若知道北燕余孽与你外祖父有关,怕是会不顾一切。”
雨还在下,敲在窗纸上,像无数只细密的鼓点,敲得人心头发紧。
离开皇宫时,雨势更大了。江黎以站在宫门口,看着雨幕中的长安城,突然觉得这夏日的繁华,像层薄薄的纸,一捅就破。
回到相府,陆清安还在等他,见他浑身湿透,忙取了干净的衣裳来。“怎么不带伞?”他的语气里带着嗔怪,指尖触到他冰凉的手,眉头立刻皱了起来。
“忘了。”江黎以接过衣裳,声音有些发沉。
陆清安看着他的脸色,没再多问,只是转身去厨房,端了碗热腾腾的姜汤来。“趁热喝,别着凉。”
江黎以接过碗,姜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却驱不散心底的寒意。他看着陆清安蹲在火盆前,替他烤湿透的靴子,火光映着他的侧脸,轮廓柔和得像幅画。
有些话,哽在喉头,想说,却又不敢。
他怕自己的猜测是真的,怕这场短暂的平静,终究是暴风雨前的假象。
陆清安似乎察觉到他的不安,烤干靴子,走到他面前,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江黎以摇摇头,握住他的手。“没什么。”他顿了顿,轻声道,“清安,若北疆有事,你……”
“我不会去。”陆清安打断他,语气坚定,“京畿卫戍离不开我,你也离不开我。”
最后几个字,说得很轻,却像颗石子,投进江黎以的心湖,漾开圈绵长的涟漪。
他知道陆清安说的是真心话。可皇宫里的那番话,像根刺,扎在心头,隐隐作痛。
夜深时,雨停了。
江黎以躺在床上,听着隔壁房间传来的呼吸声——陆清安怕他着凉,今晚宿在了相府。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床榻上,像层薄薄的霜。
他从枕下摸出那枚刻着“安”字的狼牙,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