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传书
烽火传书
陆清安出征后的第三个月,长安的蝉鸣开始聒噪起来。
江黎以坐在户部衙署里,核对着送往边关的粮草清单。朱砂笔在账册上划过,留下工整的批注,额角的汗却顺着下颌线滑落,滴在砚台里,晕开一小团墨。
“相爷,这是今日的军报。”喻辞桉推门进来,手里捏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脸色带着疲惫的喜色,“陆帅在狼居胥山打了场大胜仗,斩了匈奴左贤王,还夺回了去年被掠走的粮草!”
江黎以的笔尖顿了顿,擡眸时,眼底的倦意被瞬间驱散:“人呢?他有没有受伤?”
“军报里没说,只说‘将士奋勇,略有损伤’。”喻辞桉将信函递给他,“不过看这语气,应该没大碍。”
江黎以拆开信函,陆清安的字迹一如既往的遒劲,却在末尾添了句极轻的话:“狼牙贴身戴着,勿念。”
指尖抚过那行字,像触到了边关的风。他想起出征前,陆清安将那枚刻着北斗星的狼牙塞进他手里,说“想我的时候就看看,像我在你身边”。那时他还斥他“胡说八道”,此刻却忍不住将信函按在胸口,感受着纸张传来的、属于远方的温度。
“对了,”喻辞桉喝了口凉茶,“刘御史的余党在江南搞事,私扣了一批送往边关的药材,说是‘查验真伪’,实则想拖延时日。”
江黎以的眼神沉了沉:“查清楚是谁的手笔了吗?”
“还能有谁?”喻辞桉冷笑,“兵部尚书的侄子,仗着叔叔刚被起复,就敢在江南作威作福。”
刘御史倒台后,兵部尚书因“失察之罪”被降职,最近却借着匈奴战事吃紧,靠着几位老臣的保举重新出山,虽无实权,却在暗地里培植势力,处处与江黎以为难。
“备车。”江黎以放下朱砂笔,起身时,紫袍的衣摆扫过案上的军报,“去江南。”
喻辞桉忙拦他:“你去不得!江南水患刚过,疫病还没消,再说朝堂离不开你……”
“药材耽误不得。”江黎以打断他,眼神坚定,“清安在前线浴血,我不能让他的兵连伤药都用不上。”
三日后,江黎以抵达江南。
灾情比想象中更严重。泛滥的河水退去后,留下满地淤泥,疫病在灾民中蔓延,药材的短缺成了燃眉之急。兵部尚书的侄子果然在药材仓库外设了关卡,见到江黎以,也只是敷衍地拱了拱手。
“江相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他吊儿郎当地倚着门框,“只是这批药材确实有问题,下官得仔细查验,不然送往前线,害了将士们,谁担得起责任?”
江黎以没跟他废话,直接出示了皇帝的手谕:“陛下有旨,药材即刻起运,延误者,以通敌论处。”
那侄子的脸色变了变,却仍强撑着:“手谕是真是假,还需……”
“你想验?”江黎以的声音冷了下来,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仓库,“那就请吧。不过我提醒你,仓库里的甘草已经发霉,黄连也少了三成,这些账,我会一笔一笔记在你的头上。”
他在来的路上,早已让人查清了这批药材的猫腻——尚书侄子私吞了三成,又用发霉的药材充数,想中饱私囊。
那侄子的脸瞬间惨白,再也不敢多言,乖乖让人放行。
看着装载药材的车队缓缓驶离,江黎以才松了口气。江南的湿热黏在衣料上,像层看不见的网,勒得人喘不过气。他走到江边,望着滔滔东去的江水,突然想起少年时,他和陆清安在护城河划船,陆清安说“将来要带你去看黄河,看它怎么从雪山流到大海,像我们的路,再远也能走到头”。
如今黄河的水,正映着边关的烽火。
而他们的路,还在烽火尽头,望不见头。
回到长安时,已是七月流火。
刚踏入相府,福伯就捧着封信迎上来,声音发颤:“相爷,边关来的急信,说是……说是陆帅中了埋伏!”
江黎以的心脏骤然停跳,拆开信的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纸。信是陆清安的亲卫写的,字迹潦草,带着血迹——匈奴设下陷阱,假意溃逃,引诱陆清安追击,却在峡谷两侧设下滚石,陆清安为了掩护亲兵撤退,被巨石砸中了腿,如今被困在山谷里,粮草断绝。
“备马!”江黎以猛地转身,声音嘶哑,“我要去边关!”
“相爷不可!”福伯死死拉住他,“您是百官之首,岂能擅离职守?再说边关战事正紧,您去了也是添乱啊!”
喻辞桉也匆匆赶来,手里拿着另一封密信:“刚收到的,陆帅让亲卫突围送信,说他已找到峡谷的密道,三日内就能脱困,让你千万别急,更别来边关。”
信末,是陆清安歪歪扭扭的字迹,比平时潦草了许多,却透着股执拗:“等我回来,给你带匈奴的狼牙。”
江黎以捏着信,指节泛白,指腹被粗糙的纸边磨得生疼。他知道陆清安是怕他出事,可峡谷里的滚石、断绝的粮草、还有那不知真假的密道……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得他心口发紧。
“喻辞桉,”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调五千禁军,备足粮草和伤药,由你亲自押送,沿密道送去峡谷。告诉陆清安,我在长安等他,等他回来一起看中秋的月亮。”
喻辞桉重重点头:“放心,我一定送到。”
禁军出发的那天,江黎以站在城楼上,看着队伍消失在暮色里。天边的晚霞红得像血,映着他的紫袍,像朵在风中颤抖的花。
他从袖中取出那枚狼牙,在暮色里泛着温润的光。指腹摩挲着上面的星纹,突然想起陆清安说过,北斗七星的勺柄,永远指向北方,就像他的目光,永远朝着长安的方向。
八月十五的中秋,长安的月亮格外圆。
江黎以坐在相府的庭院里,摆了两副碗筷,一壶酒。老梅树的枝桠在月光下伸展,像双想拥抱的手。
“陆清安,”他对着空荡的座位举杯,“这杯我替你喝了。”
酒液入喉,带着辛辣的暖意,却压不住眼底的涩。他想起去年中秋,两人还在马场的断碑前,分食一块月饼,碎屑掉在衣襟上,被对方笑着拍掉。
那时的月亮,也像今晚这样圆。
深夜,福伯匆匆跑来,手里举着盏灯笼,声音里带着哭腔:“相爷!陆帅……陆帅回来了!”
江黎以猛地站起来,酒壶摔在地上,碎成一片。他踉跄着跑出庭院,就见月光下,陆清安被亲兵搀扶着走来。玄色劲装染满了尘土和血迹,左腿不自然地弯曲着,脸色苍白如纸,却在看到他时,眼里瞬间亮起了光。
“黎以。”他笑了笑,声音沙哑,“我回来了。”
江黎以冲过去,却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不敢碰他,怕碰碎了这月光下的幻觉。
陆清安的亲卫在一旁哽咽道:“相爷,将军的腿伤得重,郎中说……说可能再也站不起来了。”
江黎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着陆清安那条不自然的腿,突然想起少年时,他爬树摔断腿,也是这样被人搀扶着,却还笑着说“没事,过几天就能带你掏鸟窝”。
“胡说。”江黎以的声音发颤,却伸手扶住他,动作轻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瓷器,“我请最好的郎中给你治,一定能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