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
元宵
鹤栖病了几日,直至正月十五那日,身子才算是大好。柳梦蝶一听闻鹤栖已经痊愈,便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急匆匆地来到她的院子,要找她一同出去游玩。
此时,鹤栖正坐在梳妆台前,镜中的她,面色虽还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却已恢复了往日的神采。
"大表姐!"雕花木门伴着一声清脆"吱呀"被猛地推开。柳梦蝶手提鹅黄裙裾匆匆闯入,鬓间缀着的珊瑚珠坠随着她的跑动剧烈摇晃,发出清脆的叮当声响。鹤栖还未及转身,柳梦蝶便一头扑到她怀里。
"小心。"鹤栖伸手扶住妆台,身姿柔弱得仿佛一阵微风便能将她吹倒。她轻轻将表妹从怀里拉开,动作轻柔且带着几分无奈,随后轻声嗔怪道:"这般冒失,哪像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微微垂眸,瞥见柳梦蝶绣鞋尖上的点点泥星,不禁嘴角上扬,露出一抹宠溺的浅笑,眼中满是温和:"这般火急火燎的,莫不是捉到了‘威武将军’?"
柳梦蝶歪着脑袋,脸上挂着笑嘻嘻的神色,双手背在身后,轻轻跺了跺脚,嗔怪道:"今夜有灯市,大表姐就会打趣我!"话锋一转,她微微仰头,“大表姐,你的身体好些了吗?”说着,便伸手想要探一探鹤栖的额温,腕间的金镯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叮铃声。
鹤栖微微偏头躲过,顺势将垂落脸颊的碎发别至耳后,轻声说道:"不过是偶感风寒,倒让你们日日操心送药。"她擡眼望向铜镜中表妹绯红的脸颊,恰似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你方才说,灯市?"
"正是呢!"柳梦蝶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明珠姐姐说,西街新扎了一盏嫦娥奔月的走马灯,足足有三丈之高!那灯上的嫦娥仙子栩栩如生,广袖飘飘的,仿若要从灯里飞出来一般!"说到此处,她紧紧拉住鹤栖的手,娇声说道,"大表姐,我们一起去玩吧,肯定热闹得很。"
鹤栖耐不住表妹的软磨硬泡,轻轻点了点头。
"我让哥哥去备车!"柳梦蝶跑到门边,又突然回身,手扶门框,探出头来叮嘱道:"大姐姐一定要穿最漂亮的衣服,咱们要在灯市上好好逛一逛!"
暮色如墨,柳府朱轮华毂的马车缓缓碾过青石板路,稳稳停在灯市口。一轮圆月悬在飞檐翘角之上,将银辉洒在街市上。鹤栖轻轻掀开车帘,便看见柳云山身着一袭直裰,腰间束一条青色丝绦,挂着一块温润玉佩。他身姿挺拔地立在踏脚凳旁,掌心朝上虚候着,墨色披风在夜风里轻轻扬起边角:"表姐当心,路滑慢些。"
"有劳表弟。"鹤栖唇角微扬,虚虚搭着他的手腕,缓缓下车。
擡眼望去,整条长街已被千盏花灯映得通明,恍若银河落人间,正应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元宵盛景。
柳梦蝶的鹅黄缠枝莲纹夹袄外,特意罩了件石榴红锦缎比甲。她像只欢快的黄莺穿梭在灯海之中,"大表姐快看!这兔子灯的耳朵会晃呢!"说着又转头冲兄长晃了晃手指,发间的小灯笼坠子跟着轻颤,"哥哥哥哥,我要糖画!就要那只立着尾巴的大老虎!"
柳云山刚摸出绣着宫灯纹的荷包,就见妹妹拽着鹤栖往人堆里钻,连忙伸手扯住她朱红披帛边缘,"今日灯市比往年热闹,仔细别被人潮冲散了!"
话音未落,柳梦蝶已指着巷口,兴奋地惊呼:“呀!那边笼子里有一只像雪团儿似的小猫!”一边喊,一边挣脱哥哥的手,朝着巷口跑去,裙角飞扬,仿若一只欢快的蝴蝶。
三人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到挂着红纱灯的木摊前。那红纱灯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灯光透过薄纱,洒下一片朦胧的光影。只见竹笼里蜷缩着一只乌云踏雪的小奶猫。那小猫通体雪白,唯有四爪漆黑,恰似踩进了墨汁里。柳梦蝶见状,蹲下身,用指尖隔着笼子逗弄小猫漆黑的爪垫:"瞧这小肉垫,粉嫩嫩的多招人疼。"她转头拽住哥哥袖口直晃,"上次那只貍花猫总挠纱帐,这小猫多温顺,哥哥~"
摊主是个身着粗布短打的憨厚汉子,见此情景,笑着说道:“小姐好眼力,这猫儿最是亲人。您瞧——”说着,便打开了笼门。那小猫像是听懂了摊主的话,竟颤巍巍地蹭到柳梦蝶的掌心,伸出粉嫩的小舌头,轻轻舔着她的指尖,发出“呜呜”的撒娇声。
“哥哥你看!”柳梦蝶兴奋地将小猫举到兄长面前,眼睛亮晶晶地,“多可爱啊,我给它取个名字,就叫墨玉好不好?墨色爪子衬着玉雪似的毛,多贴切。”
柳云山望着妹妹鼻尖上沾着的一小撮猫毛,不禁摇头苦笑:“上月才因养兔子,把院子闹得鸡飞狗跳。”话虽如此,他却已从荷包里摸出碎银,递给了摊主。随后,转头对妹妹叮嘱道:“若这小家伙再把帷帐抓破了,可要扣你的月钱,这次可不许耍赖。”
柳梦蝶抱着小猫转身,琉璃灯影在她发间流转:"栖表姐你瞧,墨玉的眼睛像不像灯市上的琉璃珠?"
鹤栖伸手替她拂去鬓边猫毛,指尖掠过小猫柔软的绒毛:"墨玉与你甚是相配,想来定能相处和睦。只是这灯会人多,你抱着猫如何行路?小心猫跑了。”
"表姐说得对,抱着它确实不便。"柳梦蝶瞅瞅怀里撒娇的小猫,忽然转身看向老板,轻声问道:“老板,可否先将猫放在您这儿?我们逛完街再来取。”
摊主笑着收下:"姑娘放心,我这儿灯笼底下暖和,猫儿瞧着花灯便能做个好梦。"
柳梦蝶这才拉住鹤栖和兄长的手,指尖分别勾着两人衣袖,鹤栖的藕荷色斗篷与柳云山的藏青直裾在灯影里相映成趣,"走啦走啦,前面的鱼灯巷该放灯了!听说将鲤鱼灯放进护城河,顺着月光漂的方向,就能寻到最旺的福气——"
长街上花灯如星河落人间,柳云山擡手指向不远处熙攘的人群,眼尾微扬对鹤栖道:"大表姐,那边猜灯谜的摊子围了好些人呢。"
柳梦蝶听闻哥哥此言,眼尾眉梢俱是笑意,指尖轻轻拽了拽鹤栖的衣袖,耳坠上的珊瑚珠随着动作晃出细碎光影:"大表姐你可不知道,前两次上元节,哥哥猜谜时那叫一个风光,什么鎏金笔架、翡翠香囊,赢回来的奖品能摆满半张桌子呢!"
柳云山望着妹妹促狭的眼神,无奈地摇了摇头,指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梦蝶再这般胡吹,当心风大闪了舌头。"话虽如此,唇角的浅笑却怎么也藏不住。
鹤栖任由表妹拽着衣袖,目光扫过不远处流光溢彩的灯海,唇角泛起温柔的弧度:"既如此,咱们便去凑凑热闹吧。"
三人行至灯谜处,盏盏花灯如星子坠地,形态各异的灯影在青砖上投下斑斓光晕。大大的奖台上,琉璃盏、青玉佩、蜀锦帕等奖品整齐排列,最中央的金丝楠木走马灯尤为醒目,十二花神的彩绘在光影中若隐若现。
柳云山刚伸手接过执事递来的竹签,忽闻身后传来一道声音。
他转过身,只见李景曜头戴金冠,身着银红织金锦袍,摇着泥金折扇,迈着闲适的步伐缓缓走来。
"没想到在此遇见柳家兄妹,"他走到近前,扇坠上那颗鸽血红宝石在柳梦蝶眼前一闪而过,指尖划过台边悬挂的灯谜笺,"看来诸位对这灯谜雅趣倒是兴致盎然。"
此时,台上的擂主又成功破解一题。那擂主是个身着石青棉袍的年轻书生,面容清瘦,眉眼间满是书卷气。此刻,他正将“春雨连绵妻独宿”的谜底“一”字,工工整整地写于洒金笺上。
鹤栖伸出青葱般的纤指,轻轻点了点他手中的竹签,“云山,且看这‘冰上生花’,依我之见,可是‘菱’字?冰上生花,菱角生于水中,水面结冰时,菱角花虽不见,却在冰下孕育,恰似冰上生花之意。”
柳梦蝶眼睛亮晶晶的,指尖轻轻戳了戳鹤栖的手腕:"大表姐果然聪慧!"说着便要抢过竹签去敲铜锣,柳云山见状,伸手轻轻按住妹妹的肩膀,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梦蝶且慢,待为兄再选一盏灯来。"
"劳烦取那盏鲛绡宫灯,容我一猜。"他对着管事的人客客气气地拱手说道。
此时台上的石青棉袍书生正对着新挂出的灯谜笺发愁,额头沁出细汗,折扇敲着掌心团团转:"这'残云伴月挂城头',实在是难煞人也!残云究竟是取哪般写法?莫不是出题人故意刁难?"
柳云山眸光一闪,心中已有了答案,却见李景曜已施施然踱到台前。他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尽显优雅。执起紫毫笔,在砚中轻轻蘸墨,“‘残云’者,‘云’字去一笔为‘厶’,‘伴月’即‘月’旁……”李景曜一边轻声解说,一边笔走龙蛇,须臾之间,“弘”字跃然纸上,字迹刚劲有力,铁画银钩。
他嘴角微微上扬,目光掠过鹤栖,那眼神里似有深意,忽然擡手指向街角高台,高声说道:“听说今夜头彩是盏金丝木走马灯,灯上绘着十二花神,倒甚是美丽。”
柳云山闻言,袖中的手指微微蜷起,面上却仍挂着和煦的笑容。
“哥哥快看!那盏玉兔捣药灯好生别致,瞧那玉兔捣药的模样,活灵活现,可爱极了!”
鹤栖伸手轻轻扶正表妹歪斜的珠花,温声细语地说道:“梦蝶且慢些,仔细踩着裙角,莫要摔着了。”
"柳公子可愿与我比试三题?"李景曜嘴角噙着三分笑意,眼神再次掠过鹤栖。
柳云山擡手虚扶袖口,"李公子先请。"
“诸位请看第一题。”掌柜的洪亮声音骤然响起,同时敲响了铜锣,黄铜灯架上垂下的红绸随风轻轻晃动,“‘大街小巷,只容一字’——请!”
李景曜折扇轻叩掌心,檀香木扇骨敲出笃笃的声响。柳云山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暗纹,忽然擡眸:“是‘行’字。街衢巷陌,本就是人来人往之处,‘行’既合道路之形,又含通行之意。”
“妙哉!妙哉!”掌柜的一听,不禁击掌大笑,脸上满是赞赏之色,连连点头。
“第二题来也!‘有心栽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掌柜的话音还在空气中回荡,李景曜突然向前半步,锦靴踩碎地上的灯影,动作潇洒而自信。“此乃‘缘’字,有心栽花,花却不开,无心插柳,柳却成荫,恰似缘分,无心方得自然成。”他转身朝鹤栖挑眉轻笑,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得意,问道:“姑娘说可是?”
柳云山广袖微动,不着痕迹地挡在表妹身前,微微拱手,语气依旧温和:“李兄高见,佩服佩服。”然而,鹤栖却敏锐察觉到他的不悦,心中暗忖,云山表弟素来温润,此刻怕是动了真火,只是强自隐忍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