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六章《天净沙》(12) - 超越打黑:许开祯经典作品 - 许开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三百一十六章《天净沙》(12)

玉音心里,比夜还黑了,黑得看不见一丝光亮。爹爹牛根实头一遭做贼,竟是为了哥哥玉虎。玉虎输了钱,垂头丧气的,饭也不吃,门也不进,在沙漠里转悠。牛根实问明情况,叹了一声,道:“娃,活人不能让尿憋死,哪儿跌倒,哪儿爬。走,跟爹走,爹帮你想办法。”于是,两人摸着黑,来到新井乡新打的一眼机井上。爹爹牛根实以前当支书时,带人打过井,井里的事,在行。玉虎在井沿上望风,牛根实下了井,约摸一顿饭的工夫,上来了,冲儿子说:“拉绳!”牛玉虎就用力儿往上拉绳子。这一拉,就拉出沙乡人一年的收入。可惜的是,钱紧跟着又让玉虎赌掉了,一半输给了麻五子,一半,输给了黑狗他们。黑狗是沙鼻梁村的,也是个二杆子货,三十好几了,还没个家,好吃懒做,又背着一身坏名声,谁跟?拾草说起黑狗,骂的比麻五子还响。挨天刀的,啥事儿也敢做,做贼挖窟窿,吃喝嫖女人,没他不做的。拾草默了片刻,终于道:“上回,上回脱你裤子的,就他。”

夜一下绸浓起来,绸得人喘不过气。玉音似乎已把那事儿忘了,拾草这一提,又给记了起来。真是没想到,沙乡这些年,竟变成了这样!玉音的记忆里,沙乡是个多么温馨的港湾啊,那浓浓的沙枣花香,裹着稠稠的记忆,始终弥漫在她的心上。想不到,随着沙枣花香的渐渐飘逝,逝去的,还有那甜甜的乡情,纯真的乡味……

拾草接着说,牛根实这次偷骆驼。完全是逼的。一则,玉虎欠地赌债太多,天天有上门讨债的人,一群羊都让人赶跑了,还是没还清,只能想别的法子。另则,沙湾村的骆驼就是新井乡那边的贼偷的,这事王四毛能作证。但新井那边的派出所不管。沙湾这边的派出所又管不了,几个人一合计,偷!他们能偷我们凭啥不能?!于是就偷,没想这一偷,就把老底儿都偷了出来。

“唉,你爹好赖还偷过几回,红枣儿男人,这可是头一遭呀。天地良心,抓他,真是亏了。”拾草叹息道。

黑夜终于让她们喧亮了,沙乡露出第一道白时,玉音嚷着要走。早饭也不吃。她心里急姑姑,又怕天一亮,母亲苏娇娇会撵过来。这回,她对母亲和父亲。真是有了另种看法。他们惹地破事,就让他们自个处理去吧,她是横竖不管了,也管不了。

拾草拦挡不住,箱子里翻腾半天,摸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这你拿着,我屋里的情景你也知道,没多的。这是卖猪剩下的,五百,甭嫌少,治病帮不上,就给你姑姑买几口好吃的吧。”说完,她自个眼里,先浸了泪。

玉音哪敢要,立刻推挡起来。拾草生气了:“嫌我穷是不。你咋就这么不懂人心哩。这是给你姑的,不是给你的。”

玉音还是不要。嗓子里话噎着,吐不出来,眼里,早已是一片湿热。

“你姑姑,是个好人呀,当年若不是她,我爹,我爹怕早就没命了……”拾草说了一半,说不下去了,捂住鼻子,生怕当着玉音的面,哭出声儿。

另间屋里,瞎仙地咳嗽声响起来,每年一打秋,瞎仙的咳嗽就猛起来,贤孝也唱不成了,只能窝家里。

“拿着呀,难道让我求你么?”拾草的脸色已是很阴愁了,仿佛,那如烟的往事,猛就把她裹住了。

……拾草说得没错,当年若不是枣花,瞎仙怕是真就没命了。

瞎仙原本不瞎,亮堂很很,不但眼亮堂,心更亮堂。年轻的时候,瞎仙在胡杨中学当老师,书教得好,字更是写得好。要说怪就怪那一手好字。那时候流行写大红标语,提几桶子红窖泥水,拿一把大排笔,一天往黑写。革命形势紧呀,写着批着,都有人破坏革命,要是不写,还了得。瞎仙原本也是很革命地,公社让他做啥,他都积极地做,从来不耽搁。写到后来,瞎仙就有些厌烦了,说厌烦也许不妥,干革命是不能厌烦的,这一点瞎仙很清楚。大约是在八月,沙窝铺那边的大会战如火如荼,热闹得很,公社马上要搞评比,各大队都恨不得一夜间就把沙漠给平了。那天瞎仙心里有事,急事,好事,日急慌忙写完,就往沙鼻梁村跑。沙鼻梁村有个姑娘等他,瞎仙正跟姑娘那个哩。

姑娘也是铁姑娘,为跟瞎仙见一面,冒着胆子装病,请了半天假偷着回来,天黑前还得赶到沙窝铺。两个人正在屋里羞羞答答喧着,手还没摸哩,院门呯一声就给撞开了。公社革委会的杨红旗带着几个人,不容分说就将瞎仙捆走了,径直就给送到了沙窝铺。批判会紧跟着召开,人们这才知道,瞎仙犯错了,大错,要命地错。他把一个字丢了,“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不”字没写上,这还了得。当场,瞎仙就被定为现行反革命,他的老师被撤了,脖子里挂上跟郑达远们一样的纸牌牌。批判会后,瞎仙被押到郑达远们这一组,接受劳动改造。

沙窝铺接受改造的一共有两组,一组是老右郑达远他们,一组是地富分子。两组的待遇是一样的,惟一的差别,就是地富这一组,偶尔有家人偷偷摸摸帮个忙,老右们却全得靠自己。瞎仙本来是能分在地富这一组地,杨红旗说他有文化,弄不好会把地富们教坏,就让他到了老右这一组。

看押他们的民兵中有个叫杨偏毛的,是个提不起来的货,偏是跟杨红旗一个杨家,就成了人上人。杨偏毛跟瞎仙本来就有深仇大恨,关键是瞎仙太有文化,识得那么多字,还会唱那么好听的歌,周遭几个村的姑娘都把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害得杨偏毛几次相亲都没相成。这下好,杨偏毛终于有机会收拾瞎仙了。甭看瞎仙有文化。一到了革命的大舞台,他就战战惊惊啥能耐也没了,只能乖乖儿忍受杨偏毛的欺负。大约一个月后,或是更晚一点,是个晚上,天刮着黄风,郑达远们正趴在地窝子里写认识,杨偏毛进来了。拿着一个字,问瞎仙:“这是个啥字?”

瞎仙一看,头里嗡一声,心也跟着一黑。这个字瞎仙认得,但不能说。一说,瞎仙地罪就大了。瞎仙抬起头,吃惊地瞪住杨偏毛,很恐怖地样子。杨偏毛声音一恶:“认不认得。叫你说话哩,望我做啥?”

瞎仙犹豫着,不,害怕着。这个字是个生僻字,人们说得多。几乎每个人都说,但认得地就不多。字地意思是交配,在沙乡,说出来就是骂人。粗得很,也野得很。瞎仙知道,如果说认得,杨偏毛一定还有下一着,指不定就要叫他把这字的意思示范出来,这种事儿他不是没做过。不久前,杨偏毛就这样整过郑达远,原因就是郑达远跟铁姑娘牛枣花说了话。不过那个字没么毒。那个字是生殖器的意思,特指女性,郑达远当时就很大方地说出它的读音,杨偏毛果然让郑达远往细里解释。郑达远想了想,指着远处的一峰母驼说:“等它扬起尾巴,你就能看到。”气得杨偏毛罚了郑达远半天工。今儿个,怕就没这么顺当。

“认得不认得?”杨偏毛不耐烦了,他早已想好。怎么收拾瞎仙。

“我……我不认得。”思来想去。瞎仙还是决定说不认识。

“真的不认得?”杨偏毛阴阳怪气地问。

“不认得。”

杨偏毛一连问了五遍,瞎仙回答了五遍。杨偏毛泄气了。如果瞎仙胆敢说认得,他一定要让瞎仙在地窝子里把这个字示范出来。不过杨偏毛就是杨偏毛,他是断然不肯放过瞎仙的。

“你,出来!”他喝了一声。

瞎仙低着头,很认罪地样子,跟着杨偏毛走出地窝子。

“拿着!”杨偏毛递给瞎仙一根长杆子,“在这块空地上把这个字写五百遍,写不够五百你试试。”

说完,杨偏毛志高气扬走了。瞎仙犹豫着,不敢写,这字说都不能说,还能写?但他是反革命,若要不写,会罪加一等。犹豫再三,瞎仙还是写了。

那晚的风很厉,沙尘更是猛,写到一半,瞎仙的胳膊就酸困得抬不起来了,眼里进了沙子,涩得睁不开,可又不敢停下来。正难肠着,就听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好字,真是好字,刚劲,有力,充满了革命斗志。只是可惜了,这好的字,竟写在这沙窝窝里。”

瞎仙掉头一看,竟是郑达远。当下,他就脸红到了脖颈处。郑达远可是他尊敬的一位老右啊,虽是短短一个月,可他的学问,他的骨气,还有他干起活来发疯的样子,都给瞎仙留下深刻印象。瞎仙正要张嘴解释什么,郑达远一把夺过杆子,双手一用力,就在地上写起来。郑达远地字龙飞凤舞,飘逸不定,透出一股超然于世外的仙气。霎时,坑坑洼洼的沙地上,多出一大串那个让人叫不出口的字来。

两人写了一夜,写得远不止五百,怕是五千都有。黄茫茫的大地上,爬满了奇形怪状地那个字,写到后来,两人竟一边写,一边叫,大叫,叫的就是那个字!我x呀,我x!

那叫声,似鬼哭,似狼嗥。又像是,心里憋满了恨,要把它x出来!

第二天,出事了,大事。

两人写完就走了,其实不是写完,是把自己终于写平静了,写得知道自己是谁了,扔了杆子,回去就睡,也不管他天会不会塌下来。

谁知天差点就给塌下来。

一切都是杨偏毛算计好了的,这家伙要想置你于死地,你不死,都得脱层皮。瞎仙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县上的大干部就要来,是来视察大会战现场地。结果,大干部刚到现场,就看见一地的字,起先还好奇,凑跟前一看,眉头渐渐紧了。原来大干部也是认得这字的,更清楚这字的含义。立时,沙漠里响出一声雷:“谁写的,把他抓起来!”

大干部认定,这是典型的对革命不满,公开跟无产阶级专政叫板。太恶毒了,比牛鬼蛇神还恶毒百倍。当下,瞎仙被五花大绑押出来,押到了台上。一场更猛的批斗会开始了。

杨偏毛压根不承认让瞎仙写过那个字,瞎仙刚一张口,他便“啪”一鞋底封了瞎仙的嘴。大干部也不相信革命地杨偏毛会干这反动事,当下又给瞎仙多戴了顶帽子:诬陷革命同志,罪加一等。两罪合起来,瞎仙的问题就严重了,很严重。当时正在镇压现行反革命,因为一句话枪毙的都有,瞎仙犯下如此大罪,怕是……

就在关键时刻,铁姑娘牛枣花站出来,站在了台上。“我检举,我揭发!”她高振双臂,声音喊得比雷响。

“我要揭发隐藏在革命同志中间的坏分子,他就是杨偏毛。”接着,牛枣花就一是一,二是二,将杨偏毛借看押民兵的机会,干的累累坏事摆到了台上,其中就有鼓动地富分子往老右们碗里尿尿,在老右们拉着架子车经过的路上挖坑。还有一档更可怕的事儿,他竟胁迫地主陈三粮地姑娘跟他那个,陈姑娘不从,他就说陈姑娘暗中勾引右派。

此语一出,全场哗然。地主陈三粮地姑娘更是放声大哭起来,场面一时失控。大干部有心保护杨偏毛,但一想揭发他的是铁姑娘队队长牛枣花,这是县上树起地一面旗,她的话不能不当回事。结果,批判会中途中止,杨偏毛和瞎仙分别被关了起来。

那次的事,虽是没能给杨偏毛定罪,但从根本上拯救了瞎仙。第二天,瞎仙以不好好接受改造为由,转到了沙漠水库,那儿有更热火朝天的大会战在等他,沙乡人正在战天斗地,大沙漠里修水库。顽固派们都被押到了那,干贫下中农不方便干的活。这活虽是苦,但相比进监狱或者枪毙,处罚真是轻多了。

瞎仙算是逃过了一劫。但谁知,不幸像是跟定了他,此后的日子里,瞎仙遭遇了接二连三的苦难。

先是沙鼻梁村那个姑娘在大会上公开跟他断绝了关系,不久,就传出跟杨红旗那个的消息,后来还真是嫁给了杨红旗,这次抓的黑狗就是他们的儿子,老三。接着,他爹被石崖压死了,修水库要用石头,沙漠里哪有,只能到五佛那边去拉,他爹就是石头队的队长。第二年秋天,他被派去排一门哑炮,活该要出事,一般说,哑炮都是由专人排的,可那天排哑炮的人闹肚子,没法上工,只有派瞎仙去。结果,他刚走到哑炮跟前,哑炮就响了。

瞎仙失去了双眼。

那个让人不能回想的岁月,也有令人感动的事,这事就是地主陈三粮的姑娘最终决定,要嫁给瞎仙,她便是拾草的娘,一个有命吃苦没命享福的女人。日子刚刚好一点,她便一蹬腿走了。

酸心事真是提不成,一提,谁的心里都就成了一片汪洋。

玉音空着双手回来了,除了拾草硬塞给她的那五百,这一趟,她算是白跑。不,咋能算白跑,这一趟,砸在她心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玉音都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回到姑姑身边了。

强打着精神走进病房,猛发现,六根来了!羊倌六根穿一套崭新的灰布衣服,戴一顶新草帽,头发也像是理了,脚上还穿了双新皮鞋。尽管都是廉价的,但穿六根身上,立马就让他变了样,乍一看,还以为是特意打扮上相亲来的。大约他的形象在玉音心里早已定了位,猛见他穿这么新,玉音忍不住就哧笑起来。羊倌六根赶忙站起,很是腼腆地说:“进省城么,不能叫人家笑话。”

这话,惹得病床上的枣花也噗哧一声,笑了。正好护士来换药,见病房里多出这么一位,奇奇怪怪盯了半天,放下药,捂着嘴巴跑出去了。

“笑啥么,咋都望着我笑哩,有啥好笑的么。”六根简直拘谨得手都不知咋放了,枣花忍住笑,挣弹着说:“自打住进这医院,我就没笑过,今儿个,你把我几年的笑都逗出来了。”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