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无水之城》(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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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年的第一缕曙光洒向河阳城的时候,河阳四大名人邸玉兰正在检查家里的暖气。手刚触到暖气上,她便烫得哇哇乱叫。这是她冬天每个早晨都要例行的一件公事,如果暖气不能烫得她在家里哇哇乱叫,她就要跑到市政府去叫了。她的市教委上班的女儿仍在睡觉,大约嫌屋里热,居然把被子蹬到床下。她替女儿盖好被子,又静静端详了一阵女儿酣睡中的脸。1999年的最后一天,她的女儿失恋了,勾引她女儿恋爱又差点弄大她女儿肚子最后又惨毒地将她女儿一脚踹开的臭男人是市信访办的一个小科员。女儿正是在他不厌其烦上门来落实暖气烫不烫手,下水道堵没堵塞,对面楼上有没偷窥狂之类问题时被这个臭男人迷惑的,邸玉兰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欺辱她女儿的小角色。她结结实实吃了顿早餐。进入冬季后,她的早餐改在家里吃,街上的小吃摊太冷,再说全河阳城数她吃早餐的时间最早,这阵子所有的小吃摊还没摆出来哩。
“敢耍我女儿,狗日的杂种。”邸玉兰骂着小科员,手脚麻利地拾掇她的道具。这个时候她并不知道接下来的一天河阳城会发生那么多的大事,否则,她会静下心来思考一会儿,好让自己有个轻重缓急,也不至于在新年的头一天就累出病来。
她给小喇叭换了三节电池,对在嘴上试了试效果,又把骂陈世美的那盘贤孝带装进录音机。一切收拾停当,隔着卧室门望了望仍在熟睡的女儿,便踏上了替女儿复仇的征程。
一出楼口,阴冷的西北风刀子一样朝她刺来,她拽拽衣领,让裸露出的脖子尽量藏在衣服里。然后推起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朝市委方向走去。这辆自行车是信访办主任掏钱给她买的,她在城西洗头一条街闲逛时无意中发现这个老男人从一家新开的“追忆似水年华”的舞厅里走出,上出租车的一瞬,她清楚地看见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也钻了进去,为了追上他们,她让自行车飞出了汽车的速度,最后在一家私人招待所堵住这对狗男女。自行车却不翼而飞,定是让刚刚打完野食的大烟鬼顺手牵了羊。大烟鬼没敢拿她的道具,否则,小嗽叭和录音机也早换成了新的。
经过农贸市场时,一颗明晃晃的脑袋耀入她的眼帘。她急捏手闸飞身下车,丁万寿露着灿烂的笑容已来到她面前。她握住丁万寿伸过来的手,另一只手友好地在他比西瓜亮比电灯泡暗的光头上抚摸了一下。丁万寿咧开嘴,憨憨地笑了笑,模样儿就像傻孩子遇见了娘,想撒娇又撒不出来。她们站在马路边,亲热地寒暄起来,举手投足甚至透出一份初涉爱河的少男少女神秘的娇羞。那神神秘秘的亲热劲一下子让河阳城的空气暖起来。市场门口几个乞丐远远地望着这一对冤家,口水都流了出来。早起的摊贩们齐齐把目光聚过来,盯住这对河阳城的宝贝,两大名人的会晤一下拉开他们的想象,他们猜不透今儿个河阳城又要出些啥事。
告别丁万寿,重新骑上自行车,邸玉兰哼起了“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的流行小调。正哼着带劲,猛觉眼前一片红红绿绿,河阳城在她眼里不像了。她放慢车速,朝那些红红绿绿骑去,才发现楼上贴满了广告。妈哟,几乎街道两旁所有的楼面都贴满这玩艺,一下子让街道染上了某种色彩。
邸玉兰的神经立时兴奋起来。她推着自行车,刘佬佬走进大观园一样东停停,西望望,嘴里已换成“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的调儿。行至老工行大楼前,她似乎闻见了什么味儿,奇奇怪怪抬头朝上张望,全街道上独独这幢楼没贴。心里纳闷,凭啥这幢楼不贴哩?正张望着就见顶楼一扇窗户的玻璃猛地碎下来,紧跟着一个黑势势的影子从窗户飞出来,晃晃悠悠朝她头顶飞来,她“妈呀”一声,吓得慌忙闪开。耳朵里“膨”一声巨响,就见一个人像碎了的鸡蛋一样瘫在了她刚才站的地方。鲜红的血从那人头上流出,迅疾染红一大片街道。鲜红在她的视线里慢慢变黑,黏黏糊糊的腥味弥漫开来……
身经百战的邸玉兰让这突如其来的事件吓懵了。双腿僵在地上,手木然地扶着自行车,眼睛大睁着半天反应不过眼前出了啥事。
楼上的人飞身赶来时,她脊背里还直冒冷汗,前心贴在后心上,身子忍不住地打嗦儿。当几辆警车先后“吼啊”着停她身边时,她立马明白过发生了什么。很快把自行车推马路中间,选好一宽畅地带,支车、取录音机、接线……一切收拾停当后,楼底下的警察也刚刚用绳子把现场围好。
新年的第一个早晨就这样开始。当太阳升起的时候,老工行楼的四周让人围得水泄不通。邸玉兰早已忘却替女儿报仇的私事,她在人堆里扭着秧歌,嘴里唱一首新编的顺口溜:
我们河阳好地方
警察贪官结成帮
百姓有苦难上访
贪官和警察比谁脏……
一曲秧歌扭完,围的人更多,邸玉兰又换一首便衣警察的曲子,随口唱道:
跳楼了,摔死了
摔死别忘记功劳
跳楼了,摔死了
警察的线线断掉了
断掉了——
东边有个贪官,西边有个警察,
贪官说,你别查了
查了你就傻逼了
警察道,我线断了
线断你就自由了
自……由……了——
邸玉兰的唱声里,河阳城的领导和警察一点也不敢轻松。此时,他们已分布在各主要街道,指挥着一批一批紧急调集来的学生、工人、干部,抓紧清洗楼上的广告。
制售假证者实在可恶。一夜功夫,居然把河阳城的四街八巷给贴满了。更可气的是,这次的广告不是即时贴,是一种高科技不沾水彩色纸,粘到墙上就跟印上去一样,怎么洗也洗不下来。批发市场的个体老板们趁机拿来积压几年的各色涮子,最后选中一种钢涮。矬个子老板见天赐良机,一口气将平日只卖一块还销不动的钢涮涨到了二块五,买就买,不买拉到。负责人没办法,牙一咬,买吧!
陈天彪此时正在办公室里。河化职工新年放假,市上让立即集合3000人的队伍,去涮主要街道西大街。他正在打电话叫人时,手机又响了。是一个女的打来的,声音怯怯的,陈天彪觉得有点耳熟,说河化有人今天要领着职工上访,让他留点神。陈天彪一惊!河化有人要上访,我咋一点消息没听到?正愣神时,公安局又打来电话,让他立即赶到老工行大楼,说检察院收审的河化职工跳楼自杀了!
今天这日子咋了?!陈天彪脑子里顿时乱成一锅粥。他拼命让自个先冷静下来,凭直觉他断定自杀的绝不是林子强,也不可能是汪小丽,一定是财务部副部长江上月。他赶到出事地点,果真见江上月俯卧在地上,右脸贴住水泥地面,嘴里,鼻孔里,耳朵里全往外冒着黑乎乎的血。半个脑袋已经破碎,脑浆迸溅在四周。陈天彪望了一眼,忍不住呕吐起来。
这一幕曾在他脑子里闪现过,记不清是啥时候,大约是检察院带走人不久。非常清晰,非常准确。当时他只当是梦境,没怎么在意,想不到现在竟活生生摆在了眼前。
江上月在上市小组负责财务,也就是每一笔资金的具体支出。如果非要有人跳楼自杀,他不跳谁跳?
半小时后,江上月的老母亲、媳妇和十岁的女儿哭天喊地地从人堆里扑过来,想冲破武警的防线,往江上月尸首上扑。陈天彪不忍看这悲绝的一幕,在副检察长的陪同下上了楼。
江上月少时丧父,母亲寡妇拉娃娃,卖尽家当供他读完大学,又给他娶了一个贤慧的媳妇,谁成想却是这么个下场!
在一间临时改成办公室的客房里,副检察长神情灰暗地对陈天彪说:“原打算过完节就放人的,没成想弄成这样。”
陈天彪斜瞪住副检察长,觉得他那哭丧着的脸极为做作,有一种欲盖弥彰的虚伪。自从林子强事件发生后,他们之间就断了联系,过去的友谊早已成为一堵冰冷的墙,此时横在中间。陈天彪想说话,却觉有根鱼刺卡在喉咙里,嘴动了动,但发不出声来。
“还希望你能主动配合,把这事处理好。”
陈天彪猛地弹起身,冒着嗓子被鱼刺划破的危险,激动地说:“我主动时,你在哪里?现在出了人命,你让我咋主动?”
副检察长的脸仍旧躲在灰暗后面,心里因曾经故意躲陈天彪,今天不得不求他别扭得有点拐不过弯儿,不过他毕竟是场面上混的人,面不改色心不跳,脸厚话软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他调整一下心理,说:“家属的工作,我想还是由你们来做。至于案子嘛,今天我就表态,这案结了。”
陈天彪惊大眼睛,啥叫见好就收?这时他才明白。看来真是有吹箫的就有捏眼的。熬到关键人证跳楼,这案就结铁实了。拿一个无辜者的性命去熄灭一场火,这就是所谓的立案侦查?
“这工作我没法做,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说完他扔下副检察长,气恨恨地下了楼。他本来是想到楼下把江上月的老母亲和媳妇孩子劝到厂里,冷月寒天的,别把老人家再闹出啥事,不料刚到楼下,便碰上惶惶张张的李木楠。
“出事了!”
李木楠一看见他,就惊乍乍地说。从他脸上陈天彪看出事不小,压低声音问:“慢慢说,慌个啥,又出了啥事?”
李木楠抹了把头上的冷汗,上气不接下气说:“郭春海那杂种,竟领着下面几个厂子的上千号工人去市委闹事,我阻止不住,你赶快走,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陈天彪脑子里轰一声,像提前埋好的雷管正点爆响一般,眼前炸出一片黑。李木楠忙伸手扶住他,说你不要紧吧?陈天彪闭目微养一会,睁开眼问:“领头的还有谁?”
“几个分厂的厂长都在。”
陈天彪心想这阵去也晚了。既然成心谋算着要闹,索性就让他闹吧。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他陈天彪已经无能为力了。到这时,陈天彪才真真切切感触到啥叫瘸腿上拿棍子敲了。一股莫名的伤悲袭上心来,他觉得自己被无边的黑浪包围着,随时都有可能被吞没,被撕裂。他把这边的事给李木楠交待几句,坐上车回到了厂里。
打完电话,潘素云焦灼不定地站在电话亭旁,心里祈祷老天爷能给陈天彪帮忙,不要让郭春海的阴谋得逞。当看到街上一拨一拨的人往市中心走时,她焦灼的心更加不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