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无水之城》(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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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河阳城是非常骄燥的。晨风从北部的腾格里沙漠刮来,挟着沙漠的骄横、暴燥,卷起河阳城上空浮荡的腥烂气,令空气一片糜烂。广场里,新植的草坪让夜间纳凉的人踩得东倒西歪,几个肥硕的屁股印很清晰地印在草坪上。衬了屁股的废报纸,小孩扔的雪糕纸、冰棍袋、饮料瓶乱七八糟撒一地。大风前新装的不锈钢垃圾筒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一个尚未撤除的老式铸铁垃圾筒孤零零摆在广场东口。但因为太破旧,人们嫌弃它似的不肯往里面扔东西。广场东头大什字马路边上,几个穿黄马甲,戴口罩提扫帚的环卫工人围在一起仰起脖子,使劲地瞅着通天柱顶端迎风飘动的粉红物,争辨它到底是姑娘的内衣还是婆姨们的……
高高大大的建筑物下,早起的人们鸡一样渺小。
晨练的人排成三个方阵。东边是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的老人领着练剑,中间是上了年岁的妇女们扭秧歌,西边是年轻人跳早舞。广场西边马路边,卖早点的小摊正在生炉火,噼噼叭叭的柴火声中,几股子浓烟乌腾腾升起,很快在广场上空汇聚成一块黑云。早点摊的四周,晨风卷着垃圾,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穿过修建河化大厦时临时打通的一条碎石巷道,被誉为河阳火锅一条街的共和街上,大多的店铺还关着门。共和街在黎明中呈现出一片难得的宁静。这条街刚贯通时曾被定位为河阳城的商业一条街,有人还充满幻想要把它直接提升为步行街,让河阳城因此街而罩上现代都市的光环。不料第一批入驻的店主很块让这个幻想破灭,真正二十六位小寡妇齐唰唰在这条街当起了老板,茶屋,发廊,洗脚城一下子让这条街充满情欲的味道。有好事者因此给这条街取个浑名——“寡妇一条街”。到了今天,因为生意不好做,当年的寡妇军团放弃占领城中心的目标,撒到西郊。精明的四川人,浙江人乘势抢夺地盘,将一大半门面改成风格各异的火锅店,才让这条街得以繁荣。
火锅店中间夹杂着的网吧里,聊了一夜天的中学生们此时极不情愿地走出来,揉揉腥红的眼睛,伸伸青春的懒腰,打几个哈欠,呼吸几口有异味儿的空气。在学生们对黎明的一片怨恨中,一辆坦克一样笨拙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响过来,发出刺耳的叫声。推土机后面,一伙民工扛着铁锨,踏着有力的步伐,跟着推土机往西走。学生们看见,民工们胳膊上系个红袖套,袖套上大大地印着一个“拆”字。
推土机驶出共和街,穿过河阳城去年新拓宽的新西大街,又往西走了近200米,停在了一座孤零零的四合院前。民工们像警察一样迅疾散开,从四周围住了这座四合院。
这时天已透亮,太阳跃跃欲试地想从东方祁连山脉喷出。吃早餐的人们正从各自家门走出,往牛肉菜面馆、臊子面馆赶。街上行人渐多,学生们穿着校服,跨着自行车,叽叽喳喳说笑着从四合院周围骑过去。
与周围的忙乱和噪杂相比,四合院的平静让人觉得诧异。谁都知道,这可是一座非同寻常的院子呀。双扇朱红色院门大风过后又涂了一层新漆,晨光中发出耀眼的红。青砖砌成的年代多少有些久远的院墙上,画着一些大小不等的圆,圆中间隐隐约约还能看到写过的“拆”字,很规范,标准的楷书,一看就是王书法的手笔,可惜让脏水给泼了。四合院两边,新起的居民楼里有人从阳台上探出头,偷窥四合院是他们的爱好,你还别说,四合院老有风景让他们望去,诱人得很,也刺激得很。推土机夸张的叫声中,居民们的目光布满了疑惑,不多久便一个个失望地收身而去,这样的场面他们看得多了,阵势比这大的也见过。推土机的叫喊令他们烦燥,四合院一次比一次的镇定又令他们心生敬佩,到底是不一般的人家。
四合院西边,起到二层的楼房像残疾人一样风中抖索,横七竖八乱插在混凝土中的钢筋,这阵儿有点张牙舞爪。因为四合院的缘故,这楼只起了两个单元,另两个单元却让四合院阻住了,看上去便有点不伦不类,把周围的景致给破坏了。
太阳喷出的一刹那,四合院朱红色大门“吱呀”开了,推土机的惊喜中,门缝里探出半个女人身子,粉粉的,懒懒的。女人还没换掉睡衣,头发散乱地披着,脸因慵懒而显出几份娇媚,身子粉嘟嘟的,性感。女人望一眼门口“突突”哮叫的怪物,缩了进去。很快她又走出来,粉衣绿裤,一股子艳,身材略略显胖,但胖得恰到好处。民工们忍不住就将目光粘上去,妈哟哟,这个宝贝。女人软软一笑,差点笑酥人家的骨头,双手端起一个盆子,唰,将一盆污物泼洒到推土机上。登时,空气中腾起浓浓的骚臭。民工们慌忙捂住鼻子,四散逃开,女人“咯咯”笑了几声,进去了。
她泼出来的,竟是积攒了几天的尿。
女人上好门锁,望了一眼东边升出的日头,伸个长长的懒腰,趿拉着木拖鞋进了西厢房。
男人睡得正香。
女人坐在写字台边,胡乱翻看桌上的稿纸,男人昨夜又写了许多,他这阵子真是写疯了。女人从不关心男人写什么,也没法关心,只要不停地写她就高兴,写是她生活的希望,也是她热爱男人的理由。她在稿纸的下角悄悄拿笔做个暗记,这是她的秘密,男人从没发现过,她在检查男人写作的进度。做完这项神圣的工作,她暗自一笑,觉得很滑稽,很有情调,又踏着拖鞋,在屋里毫无目地的乱转几圈,实在想不出该做什么,索性原又回到床上。
男人昨夜熬了眼,睡相踏实得很。女人摇了几下,没摇醒,女人的情趣上来了。女人的情趣老是来得很怪,也很突然,连她自己都把不准脉,一来便不由自主,便不可遏止。果然,女人伸出舌头,在男人裸露的身子上舔起来。女人舔很艺术,很见功底,男人很快开始抽搐。女人的牙轻轻咬住男人乳头,手指在男人裸体上微妙地划动,仿佛一叶桨,在水面上打着滑儿,时快时慢,撩拨得水面哗哗作响,几个涟漪后,停在了想停的地方。男人条件反射似的抽搐着,眼还闭着,人却翻身压住了女人,屋子里很快响起兴奋的呻吟……滚滚热浪立时腾起来,放肆地飘进四合院上空,河阳城立马多出一股粉红味。
包工头子车光辉这天早上起得晚了一点。昨晚他没回家,睡在了小洋楼。
小洋楼位于河阳城东北角,这儿原来是一片阔大的核桃园,归林业局管辖。几年前林业局将核桃园开发成简易茶园,供河阳人休闲避暑。车光辉看中这个地方,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核桃园买下来,开发成花园住宅小区,给河阳城又增添一道景色。三层高的小洋楼掩映在翠绿的核桃树下,车光辉又在核桃树间点缀不少楼亭、鱼池,还有曲曲弯弯的碎石小径,使小区环境凭添了几多浪漫。小洋楼卖得不错,买主大多是来河阳办厂的外地人,当然也有河阳城里的暴发户。
车光辉拥有的这栋,原本卖给了腐竹厂老板杨东升。杨东升建义乌商贸城亏了血本,为偿还银行贷款,将房子又转卖给他。车光辉没再出售,把它留作交友会客寻开心的地方。
包工头子车光辉本质上并不像个商人,倒像个浪迹天涯的艺术家。他善于赚钱,更善于大把大把花钱。他有一个梦,就是有一天厌倦了赚钱的生活,会有一个女人陪着他去浪迹天涯,这个女人不一定年轻,也不一定漂亮,但一定是个诗情花意的女人。他想他会爱这个女人,很爱。车光辉一生爱过不少女人,但每次都不够彻底。这不怪他,人在没钱的时候谈爱是一种奢望,既或碰到了,也未必有信心能把它抓牢。人在钱多的时候谈爱会显得矫情,钱的颜色能改变许多事物,包括爱情。车光辉四十多岁,抛去幼年童年,生命的黄金时间几乎分别处在这两种状态里,这就使得他的爱老处在半虚空状态,没法实落,也就没法放放心心去爱女人,至于有没有女人真正爱他,他想过,却没有答案。因此车光辉想,他打算放弃赚钱生涯的那一天,也许是他寻找真爱的那一天。
眼下显然不是时候,河建集团这些年发展迅猛,已成为河阳建筑业龙头老大,从哪个方面讲,他都不能丢下不管。再说了,真爱是可遇不可求的,好女人的确很多,但真正属于你的那一个,却要等上帝牵线搭桥排除万难在一个合适的机会给你送来。上帝是很公平的,它给了你赚钱的机会,难保不在别的方面难为你,啥都让你占全了,别人还活不活?
车光辉不急,他老取笑自己,一条腿不小心踩错了道,误踏到钱上,另一条说啥也得留神,不能再踩在陷阱上。对于一个有着数千万财产的男人来说,每一个女人都可能是陷阱。
昨晚他在小洋楼招待河阳文学界的一帮朋友。车光辉跟这帮文人很合得来,一有空就拉他们喝酒聊天。他曾经痴爱文学,后来为了生活,放弃了。《河阳文学》一度艰难得办不下去,方方面面找他,请他赞助,车光辉没有推辞,很出了一笔款子。后来在一个叫林山的诗人的怂恿下,还当上了《河阳文学》的名誉主编。
要说河阳城这帮文人,个个都是嘴上带刀的角儿,编排起事儿来,真是白刀子说话,红刀子唱歌。河阳城不少有分量的主儿,稀里糊涂就给栽在了他们嘴皮子下。这帮家伙喝起酒来,真称得上是口无遮拦,心无玄机,海阔天空激扬文字,把个河阳城翻来覆去,血淋淋当了下酒菜。还好,他们对车光辉,算得上嘴下留情,除了爱蹭点拿点,还是很够朋友的。夜里一点他们走时屋里已是一片狼藉,有位名叫钟菲儿的女人喝大了酒,人走了,包却撂在了沙发上。
车光辉拿起包,仔细地把玩着。他喜欢从女人的装饰品上研究女人,如同喜欢在牌桌上研究男人。包是女人的第二具身体,是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个符号。
钟菲儿是个不错的女人。结过婚,又离了,丈夫跟她妹妹有染,差点闹出人命。车光辉跟钟菲儿的关系,最早能追溯到她父亲身上。她父亲原来是河阳乡企局建筑企业管理站的站长。那年月,车光辉的建筑队刚刚起步,日子艰难得很,好不容易揽个活,不是缺钱就是缺人,没一次顺顺当当。那一次,车光辉揽的是一幢四层楼,这是他第一次修这么高的楼,他几乎天天守在工地上,不敢有一丝儿马虎。就这,还是出事了。是在封顶的时候,当时车光辉陪建设单位的领导喝酒,把工地交给自己的副手,再三安顿让他操点心。哪知有两个民工从脚手架摔了下来,当场就断了气。车光辉听到消息,当下吓得把酒全吐了出来。两条人命啊,这要是追究起来,把家底子全搭上也保不下他。牢是坐定了,从酒店出来,他便做好了坐牢的准备。上面调查事故时,他啥也不说,说啥呢,钱太紧张,早就该换的安全带一直没钱换,民工们系的还是最初创业时买的。建管站查了几次,下了几次安全隐患整改令,都让钱给挡住了。这事能说掉?万万没想到,这事最终给说掉了!帮他说话的正是老钟。老钟见人已死了,就是给车光辉判个死刑,也无济于事,两个民工的命是换不回来了。索性就从民工身上找原因,将大半责任归给了死者,说他们违犯安全操作规程,上脚手架不系安全带,不戴安全帽,不按规程进行操作,还在脚手架上打闹杂耍云云。老钟是主抓安全的,他一说,调查组的人便不好再说啥,最后,只给车光辉罚了五千块的款。当然,命价是由车光辉出的,老钟磨破嘴皮跑断腿,才跟死者家属打成协议,不告了,不嚷了,拿了命价走了。这下,算是把车光辉救了。这辈子,车光辉要说报恩,就该头一个报老钟的恩。可老钟这人,直性子,事情一过,啥也不提了,就当没发生过。车光辉主动跟他提,他说:“谁没个难,人有了难,别拿石头砸,别往河里推,能拉,拉一把。记住了,往后,可不敢再马虎。”直到老钟得了肝癌,车光辉还是没报上这个恩。临死时,老钟拉着他的手,哽着嗓子说:“往后,娃们要是过不去了,能帮,帮一把。”
车光辉牢牢记下了。
当然,这一切,钟菲儿并不知道。
钟菲儿原在河阳糖厂上班,现在下了岗,还带个五岁的女儿,这些车光辉早就知道。不只是因为她是老钟的女儿,文学圈子里混的女人,车光辉称得上了若指掌。这些女人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求他,车光辉乐于帮助她们。这并不仅仅因为好色,重要的是他有这个能力。他给女人花钱就跟给男人管酒一样大方,钱挣来就是花的,只要你花得是地方。车光辉给女人花钱,一是看那女人配不配让他花,二是看他自己有没有花的心境。这跟别的男人有点不一样。比如有位相貌平平甚至称得上丑,胸脯先天发育不良不得不靠假胸支撑的文友,在求他帮忙调工作时,车光辉不惜使出浑身解数,单是请人吃饭就花了上万块,最后将她调进市文化馆,吃起了财政。他跟那文友绝对是清白的。车光辉帮她,是因为她下岗多年,日子过得一塌糊涂。假胸文友说一口地地道道的普通话,那声音质感很好,异常悦耳,尤其在电话里,简直能感动他的骨头。钟菲儿算得上是圈子里的漂亮女人,虽然有了孩子,看上去依然青春鲜靓,美丽可人。她一直梦想做一名《河阳文学》的编辑,这事对车光辉来说简直是举手之劳。《河阳文学》虽是河阳文联的官办刊物,但生存的前提是每年得到车光辉数目可观的参助。文学落寞到今天,车光辉这样的人便成了文学的衣食父母。
这事钟菲儿一直没正面提出来,如果提出来,车光辉早给她办了。
她为啥不提呢?
凭直觉,车光辉认为钟菲儿有一种委身于他的欲望。他绝不是自作多情,女人一旦有了这心思,是很难躲过男人眼睛的,尤其车光辉这种整天在女人堆里扎的男人。车光辉跟钟菲儿接触不是一次两次了,每次聚会,钟菲儿总是扮出一份楚楚相,隔着好几个人,车光辉也能感觉到她的眼神来,那眼神分明有种企盼,有种欲罢不能,里面荡漾着一股温泉,热热的冒着水气,便让她显得朦胧,显得更像个春情萌动的女人。
昨夜,钟菲儿分明是想留下的。钟菲儿自己也知道,这座小洋楼常常有女人留宿,她们大都是些对主人抱有目的的人,经过一些必要的前奏,便在这楼里把目的赤裸裸展开。她们渴望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一些回报。她们都是有些经历的女人,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免费的午餐,可在车光辉这样的人面前,她们实在可怜得拿不出什么礼物,要奉献也只有自己的身体了。其实过后她们才明白,这根本不叫奉献,倒有点变相索取,有点得了便宜卖乖。因为她们实在不想否认,那感觉真是美妙极了。
关于留宿的妙不可言在小圈子里悄悄传播开来。
钟菲儿也许受了影响,也许没。昨晚一开始,钟菲儿坚持不喝酒,坐在角落里,捧本书看,书是张爱玲早期的作品,被文痞们翻得有皮没毛,她却看得极专注,丝毫不被这边的吵闹争执所动,样子乖乖的,给人一淑女的错觉。车光辉几次目光探过去,发现她静得出奇。就想这女人怪了,跑这儿卖乖来了。后来林山喝大了,跑过去夺下书,粗声喝斥:“装什么假正经,过去喝酒。”
林山一再吆喝下,钟菲儿红着脸,挪至车光辉身边坐下,一开始她给车光辉代酒,饮一盅望一眼车光辉,慢慢,酒场的气氛将她感染,她胳膊一甩,划起拳来。
车光辉并不知道钟菲儿是怎么喝大的,中间他离开过小洋楼,建委一副主任在歌厅唱歌,打电话非要他去。车光辉无法拒绝,跑去应酬一阵,悄悄买了单,又溜回来,发现文痞们东倒西歪,醉得不成样子,打电话叫来三辆车,分头送人,才发现钟菲儿早就没了影。
抚着暗红色的坤包,车光辉有层落寞。每次人去楼空,他都会被无边的寂寞包围,这是跟惯常的那种应酬完全不同的另种感受。拉文痞们喝酒,说到底还是想找回一点本我,生意场浸泡久了,车光辉都有点认不出自己了,只有跟这帮文痞在一起,车光辉麻醉的眼神才能慢慢醒过来。
他关掉所有的灯,躺在浓浓的黑夜里,孤独悄然从心底升起,沉沉地压住他。他透不过气,只好拼命在脑子里想女人。没想钟菲儿腾地跳出来,活活地立他面前。他索性放开想像,想她两只默默含情的眼睛,想她紧裹在丝袜里放射勃勃欲光的修长玉腿,想她粉红色的裸着的脖颈,还有薄衫轻轻覆盖着的饱满的胸乳。夜色中一遍遍回味和咀嚼一个不属于他的女人,多少缓解了他的寂寞。想了几遍后他猛然想起老钟,这才把自己吓了一跳。妈哟,我成啥人了!他赶忙把乱想掐断,恨恨将自己骂了一通。
车光辉出生在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曾祖父曾是河阳名气最大的地主,据说拥有良顷千亩,牛马百匹,车家大坝几百户人家都是他的佃农。这可以从车家大坝田地名称上得到印证。比如车家大坝最肥硕的那块地叫车家大地,西头那块种包谷的地叫车家阴洼,被车光辉修为学校的那块地叫车家涝池。曾祖父一生娶了一个老婆,但纳了四房妾,遗憾的是只生下祖父一个儿子。他的祖父是个性情中人,对女人的兴趣远远大过对田地的兴趣。祖父一生爱女人无数,但只娶了祖母一个。对此祖父这样解释,会爱的偷着爱,不会爱的守着爱。可见祖父喜欢偷别人的老婆。据说他连长工的老婆都偷。车家大坝有个叫庄福的长工,老婆很有几份姿色,让祖父看上了。祖父动了不少心思,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才在车家阴洼的山药地里把庄福的老婆偷了。据说倒下的山药秧有一大片。这事后来让庄福晓得了,是他老婆告的密,庄福跑到祖父炕前,问这事咋个了结?祖父脸上露着诡秘的笑,小眼睛一挤,说了一句让庄福轰然倒地的话。
祖父说:“让我再偷一回,车家阴洼就成你的了。”
可这一回让庄福两口子整整等了五年零三个月,祖父才在车家阴洼后边包谷地里将庄福老婆偷了。庄福老婆本想到祖父睡房里让祖父宽宽展展睡一回,祖父骂道,我这是偷,不是嫖!庄福老婆当然不懂祖父的意思,不过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得到了车家阴洼。据说祖父偷女人从不在自家屋里偷,而总选择在曾祖父留给他的那些肥沃的庄稼地里,由此可以想像祖父是一个多么富有野趣的男人。他偷管家刘二的婆姨时,选在曾祖父最为自豪的车家大地,那是一块将近二十亩的大地,油黑的土质加上曾祖父一生的勤耕细作,土地肥得流油。一年两茬,种啥长啥。庄稼齐腰的时候,看上去简直是一望无际的油绿。没有人不对这块地垂涎三尺,独独祖父对它的肥美视若无睹。他选择一个下雨的后晌,拄着拐杖(早在曾祖父活着的时候,年轻的祖父便拄起了拐杖,整天游荡在曾祖父的几个偏房之间),淋着绵绵细雨来到车家大地的地埂上,烟雨蒙蒙中,齐腰的玉米秸发出绿莹莹的光芒,万绿丛中,祖父瞅见了穿粉红布衫的刘婆姨。他踏着玉米秸走过去,脚底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那个细雨绵绵的下午在很多年后都丰富着车光辉的想像。车光辉的印象里,祖父是一个身材奇高,双肩瘦削,腰板挺直的男人。他穿着青布衣袍,头戴黑毡帽,一年四季如此。目光坚定无比,令人望而生畏。但祖父生性宽容,内骨子里多了几份女性的柔怀。他的表现常常与他的目光背道而驰。日子久了,车家大坝的佃农们甚至觉得祖父是一个面恶心善的家伙,从他身上讨点便宜是件很容易的事。但后来人们又骂他是一个败家子,把一大份厚实的家业硬给踢扫光了。对此祖父只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家业算啥,是它侍候我还是我侍候它?车光辉一直认为这是祖父最为经典的一句话,从中他无比激动地领略到祖父深入骨髓的那种玩家的哲学。
那个午后,在一大片玉米纷纷倒地的时候,祖父偷成了刘二婆姨。他们一定是光着身子,任凭雨水淋打在古铜色的肌肤上。祖父死后的葬礼上,车光辉见到了管家刘二的婆姨。那是一个皮肤干皱面容枯萎的婆娘,她佝偻着腰,伸出一双枯燥的手,为祖父点燃一沓纸钱。而在那个午后不久的一个日子里,管家刘二意外地得到了车家大地五亩大的一块,管家刘二激动得差点死去。
祖父一生偷女人无数,每偷成一回,他便视自己偷时的心境在脚下踏出一块地来,直到他把曾祖父留下的土地全部踏光。听说他还偷过管家刘二的大女子。那可是一个丰乳肥臀的女人。车光辉也见过她,还对她的一对丰乳产生过想像。民国十八年,河阳是个颗粒无收的年代,到处演义人吃人的惨剧,尸野遍地,白骨嶙嶙……家底败落的祖父还是拿出家里仅有的存粮救活了车家大坝六百号子人。车家大坝的婆姨娃娃们全都感恩地跪在祖父面前,婆姨们磕头如捣蒜,硬要娃子们喊祖父为爹,说祖父是他们的再生父亲。那个场面令车家大坝的男人们气愤难平,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祖父年老体弱时,突然吸起了鸦片,在鸦片黑腾腾的烟雾里,他慢慢死去。他死的样子车光辉见过,一脸安详,幸福无比。
车光辉的父亲是一个老实本份而又几近萎缩的男人。生下来就目光凝重,表情痛苦,仿佛极不情愿来到这个世上。他寡言少语,很难与人为友。闷闷的心里终日只想着一件事,怎么把祖父踢扫掉的家业再挣回来。为此他起早摊黑,没睡过囫囵觉,连件囫囵衣裳也舍不得穿,寒冬腊月宁可让耳朵冻得流脓,也舍不得把箱底的狗皮帽子拿出来戴。纵是这样,父亲也没能实现他的心愿。土改时他手上的家业被一扫而光,父亲变成了穷光蛋。这还不算,一九七六年后,父亲被揪了出来,大队书记庄向阳是庄福的后人,他给父亲糊了一个纸帽子,尖尖的像个嗽叭。父亲整天顶着个嗽叭给车家大坝扫了将近十年的巷道。每次批斗会上,父亲都被细细的麻绳反剪住胳膊,脖子里挂个纸牌,让人揪到台上认罪。母亲是一个胆小的女人,尽管也出生于地主家庭,但毕竟是小地主家,不能跟车家相提并论。陪着父亲挨了几次斗后,她不堪羞辱,在一个风高月黑的晚上悬梁自尽。死前据说受尽庄向阳惨无人道的凌辱,他让两个基干民兵把一窝老鼠倒进母亲的裤裆里,还用绳子扎住母亲的两个裤角……
那时车光辉不在车家大坝,他被庄向阳派到副业队上干活。副业队在白银、柳园一带干建筑。车光辉因是地主的儿子,副业队的脏活苦活全归他干,尤其是拆那些钢筋水泥垒成的房子。车光辉整天抡着二十斤重的铁锤,胳膊肿了,虎口裂了,照样还得抡下去。副业队长是管家刘二的后人,对他十分刻薄,甚至没让他参加母亲的葬礼。
车光辉正是在那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学会了泥瓦匠。砌砖放线,样样俱会,而且无师自通地看懂了图纸,不久便在副业队有了名气。白银,柳园一带的城里人看他心灵手巧,做出的活儿与别人不一般,暗地里送他一个外号——车灰匠。
重振车家雄风的大业终于没能实现,父亲在文革结束的头一年含恨死去。死时面如黄纸,枯干如柴,完全没有祖父那种从容。车光辉失去祖业,又无法在仇恨的目光里苟且偷生,只能凭泥瓦匠的手艺,当起了灰灰匠。
没成想他此生能在河阳城成就一番大业,想起往事,车光辉不但不恨那段岁月,反倒觉得上苍暗中护着他,让他经历那番磨难。每每想及此段苦难,他就拿梁晓声,叶辛那些知青作家聊以自慰,说,如果没有文革,那能有梁晓声,叶辛们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