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四章《无水之城》(13) - 超越打黑:许开祯经典作品 - 许开祯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第一百九十四章《无水之城》(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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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秋后,陈天彪的腐竹厂己办了六个年头。晨光熹微,河阳城东南角那座不大的厂区内,工人们刚刚绕厂区跑完步,这阵子正排成方队,跟着楼顶的广播做操。附近早起的人们也都伸长脖子,跟着工人伸胳膊踢腿,但是人们怎么也学不像,就交头接耳,说这操咋不像操,倒像耍猴的。

当然不是耍猴。每节六个动作,每个动作表面上像做操,实际是车间里某道工序的操作方法。比如第二节第一个动作“磨豆”,做操的人双腿微曲,但不能成马步,腰微弓,先是左手叉腰,右手半握,全身贯注,将力合用到右臂上,右臂自胸前开始,顺时针方向画四次园,尔后左右手交换动作,再来四次,做出来就像一位农妇唐豆。

这操是陈天彪在厂子建起三年后才摸索出来的,中间又随工艺的更新变换着内容,但其宗旨一直未变,目的就更加明确,就是让工人们在身心愉悦中掌握和熟练工艺操作要领,做到真正的爱厂敬业。

工人们身着整齐的工作服,看上去个个精神饱满,神情专注,做动作时更是一丝不苟,不敢有丝毫马虎。他们的脚下,是刚刚清扫干净的水泥地面,上面有细碎的水印儿。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豆味,吸进去让人觉得踏实,亲切。

厂子虽然不大,但却干净整洁,厂区四周,高高的钻天杨昂首挺胸,树叶茂密而阔大,晨曦中泛着油光。厂房错落有致,无论墙壁还是破璃,都干干净净,不染尘灰。院落里码放的麻袋,整齐有序,丝毫不比国家粮库码放的逊色,上面盖着墨绿色蓬布,整个厂区找不到一个烟蒂,一片垃圾。

这天的日子没什么特别,厂里也不是为了应付什么检查。

这是习惯。

俗话说,习惯成自然,到这天这习惯已经深入人心,成为人人自觉遵从的一个原则。

建立这样一个原则的确不容易。

厂子里的工人都是从附近乡下招来的,进厂时既没什么文化,更没啥卫生习惯,干了半年就把厂子染成个四不像。院里瓜子壳,烟头,纸屑看随处可见,甚至有女娃子用过的血纸也敢张扬地扔在墙旮沓,男娃子的小便更是随处可见,好像一进厕所就尿不出来,非要狗一样贴墙上才舒畅。那时陈天彪太忙,顾不上这些,偶尔骂上几声,也不顶啥用。乡里娃们还不习惯叫他厂长,背后甚至还偷着喊破烂儿,直到设备齐全,安装调试完毕要正式生产,陈天彪才忽然想,这样的厂子,既是生产出了腐竹,谁又敢吃?

陈天彪没当过厂长,不知该咋整治,后来他想,调教一个厂跟调教一个人并无太多差异,他在脑子里想了几招,先试起来。

第一招是跑操。乡里娃跑操,没听过。庄稼地里干活时,队长喊上工就上工,喊下地就下地,谁见过跑操的?陈天彪硬让跑,他虽不知道这样跑下去到底起啥用,但还是狠了心让跑。先是每天两次,早晚各一次,后来减至每早一次,跑了几年,有效果了,工人们知道这叫纪律,得遵守。

第二招是扫院子,擦墙。每天都扫,每天都擦,一直扫到没人往地下扔脏物了,才改成每天早上扫一次,一周擦一次。

这叫改造,养成一个坏习惯容易,改造一个坏习惯,难,陈天彪终于把它改掉了。

第三招发红旗。他专门制做了几面三角小红旗,想出一个名堂搞一个竞赛。宿舍卫生脏,开始评宿舍卫生,不评最好的,专门评最差的,评出来后把红旗发给他。那舍的人,脸就红了,慢慢,卫生习惯却好起来。男娃子头发长了,舍不得理,评一个最长最乱的,让女娃子把红旗发给他,第二天那男娃子头发又短又干净。车间也是如此,谁干活最慢,红旗发给谁,谁浪费的东西最多,红旗在谁名下。

这招叫激励,红旗是号召和鼓舞人前进的,人总是不甘落后,这是人的天性。奖给好的也不顶用,十个里面一个最好,九个的心态是一样的。十个里面一个最差,十个人的心态都不一样。陈天彪做了十几年破烂儿,这点上感受最明显。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点点滴滴中总算摸出些道道。当然,也有碰钉子的时候。一段时间,发现男娃子总爱钻女娃子宿舍,过些日子,女娃子又往男娃子住处跑,陈天彪心想这不是好兆头。

娃们进厂时,都是爹娘老子亲手交给他的,万一钻出个好歹,怎么跟人家娘老子交待?一害怕就定了个规矩,不许男女互相串门,有事在看门的墩子房里说。可乡里娃一进城,看重的不是有了份工作,是有机会男女一块喧了。谁心里想的都是喧个媳妇比干好工作划算,规矩定了没人理,照钻照跑,又不能天天去堵,咋个办?

他把这事交代给三成,让他十天内解决。厂子建起后,三成到厂里给他当助手。别看三成庄田地里干活一副白肋巴相,一进厂,立马不像了,又机灵又有派头,陈天彪说他天生吃这碗饭的。三成有文化,这号事上比陈天彪有办法。三成先给女娃子们开了场会,还拉来了薛兰兰,薛兰兰看上去跟厂里的女娃子们差不多,来时却拖了两个娃,鼻涕泪水糊了一身子,正讲着时怀里的碎娃屙出一泡屎,染了兰兰一襟。女娃子们一看,心里犯了难过,年轻轻轻的,干嘛提前遭这份罪哩?给女娃开完,接着又给男娃开,刚一开口,三成就问谁能拿出一万块钱来?男娃们不理解,问要一万块钱干啥,三成说跟女娃们喧啊,男娃们不信,三成跟他们说自己,说完了又算帐,双倍财礼六千,给兰兰哥买媳妇四千,还不算别的。男娃们倒吸一口冷气,人家三成都得一万,我们还不得更多?三成趁势引导,要想讨好媳妇,先得好好干工作,挣钱,等你跟城里的工人一样了,还愁没女娃跟你?

男娃女娃这才冷下头,没几天,不乱跑了。

那段日子满载着创业的艰辛,但同时又蕴含人生另一种快意。每个清晨,陈天彪骑一辆半旧的自行车,从村庄出发,穿过曲曲弯弯的田间小道,一边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一边想白白里要干的事。厂子是一步步建起来的,起先很小,一台磨豆机,一台蒸气机,还有些辅助设备,单这些就花光了他所有的钱。大姑变卖了家里的粮食,一头猪和十几只鸡,让他当零用。这时他们已住在一起,算是结了婚。庄子里正沸沸扬扬传着“破萝儿找个破对头”之类的风凉话,一些半大孩子甚至跟在自行车后头呱喊:破烂儿没出息,找个寡妇当伴儿。陈天彪顾不上这些,黄豆要收,电要拉,几个关键工艺还要请师傅来教,日子在没明没夜的忙碌中飞逝,厂子的机器却一天比一天响得欢。脆生生的腐竹终于产了出来,一投放市场竞得到意想不到的好评。价格更让人惊喜,一斤黄豆收购价是一角七八,贵时也不过两角二三,一斤腐竹竟卖到一元七八。三斤黄豆便可制一斤腐竹,一算账,陈天彪拧紧的眉头松开了。

第一批腐竹陈天彪没卖多少,他想送给领导们尝尝。他让三成印了几百张意见表,恭敬地写上领导们的称谓,一家一家亲自去送。领导们起先不肯收,后来被他的诚心打动,便也很仁义地炒上吃了,吃完后继续想吃的领导,陈天彪吩咐下去,开始减半送。减来减去,领导们也花钱买了。领导们自然也提出不少意见,最关键的一条,是腐竹得有个名字,恰恰这一条陈天彪给忽视了,或者压根就没想到过。起个啥名呢?陈天彪人生头一次尝到不念书没个文化的难处,他让三成想,三成想了几天跟他说,叫收成吧。庄稼人说收入都叫收成,陈天彪挑不出啥毛病,可觉得还少点啥,又请来几位河阳城有名望的读书人,说起个好名五百块钱。读书人不为钱动,图的是河阳城有了自己的腐竹,这让吃了好几年南方腐竹的他们大为感慨,觉得起个好名是义不容辞的责任。便绞尽脑汁,废寝忘食,苦思冥想,起出丰收,大河阳,红太阳,银丝绸等等,陈天彪听了一一叫好,独自一个人细细咂磨时仍觉少点啥,模模糊糊说不清,跟自个脑子里那想法还不大对路,索性自己苦想。想了废,废了再想,一时竞有点疯癫。

这天夜里睡觉,大姑见他走神,做起事儿来有点应付差事,还未尽兴便草草收场,便劝他一心不要二用,办厂子是不容易,可做这事儿,更是不能分神。一分神就粗糙,大姑干啥事都容不得粗糙。说人一粗糙,心就浮了,天爷浮了长不好庄稼,人浮了过不实日子。陈天彪知道大姑说得有理,便专下心来踏踏实实又做了一回,果然味道不同,大姑见他知错就改,便也心满意足地睡去,红扑扑的脸庞让陈天彪痴望许久,那份安详,那份踏实,那份对生活的满足,还有不知疲倦劳作后幸福的鼾声……望着望着,脑子里一股清凉凉的风突然掠过。

一个名字缓缓从远处走来,那么亲切,那么可爱,那么形象,那么逼真,简直绝了!他猛地一拍脑袋,兴奋地大叫一声:麻大姑!

大姑应声而起,似从恶梦中被人惊醒,神经质地就往炕下跳,见她惊吓的样子,陈天彪忍不住哈哈笑起来,等弄明白时,大姑也爆出一串幸福的朗笑。

“麻大姑”牌腐竹在做了一些技术改进后隆重上市,那麻哩哩、脆生生的独特香味,一下子迷倒不少人,第一批很快销售一空,不少商家纷纷弃了南方的远路,就近上门催货,厂子的生意十分红火。

又是几年后,“麻大姑”牌被外地人杨东升申报为全省著名商标,庆贺那天,陈天彪吃着那麻哩哩,脆生生的腐竹,禁不住感慨万千。

破烂儿办腐竹厂,原是被许多人嗤作笑话的。“大叫驴”书记就曾当着全村人耻笑说:“他破烂儿要能办起个腐竹厂,老子倒撅尻子走路,你们不信,谁敢跟老子打赌?破烂儿要真办成个厂,老子让他当驴骑!”“羞死他十八辈子先人,办厂,哼!”民兵连长苏万财跟着笑话,“那驴日捡破烂捡疯了,捡个破烂女人,生个破烂娃娃,还要办个破烂厂厂,先人的坟都破了,没治了,一辈子破烂命,等着吧,说不定还弄出啥破烂事哩。”很多年后苏万财的话被破烂儿一一印证,不过陈天彪没拿书记当驴骑,等他的厂子挣钱时,书记已趴炕上动弹不成,陈天彪还是给他送去了腐竹,不是嘲弄,是真心真意让他尝一口。

听了这些话,陈天彪不敢生气,但也绝不敢有丝毫的懈怠。舌头底下活人,大姑让他格外小心,他自己更是清楚,所以从不敢乱花一分钱,厂子几乎是一分一分省出来的。办了几年厂,省城跑了无数遍,四川、北京都去过了,硬是舍不得给大姑和娃蛋们买一件新衣裳。该省处硬省,该花处死花,这是陈天彪节省的原则。

厂子刚投产时,乡里来的娃子拿车间当自个的家,黄豆随便兜里一装,下班回去铁炉子上一烤,香喷喷的,脆软,解馋。陈天彪说了几回,没人听,明着不装暗里装,多里不装少里装,每人一天一把,攒起来,是个大数字。后来产了腐竹,爹娘老子捎话来,能拿了拿几袋,那东西脆,比肉还香,娃子们就拿。陈天彪不好说,乡里乡党的,又是娘老子捎的话,不能让人家说啬皮,庄户人最恨啬皮,一成啬皮鬼,人缘就完了,往下谁来给你干活?拿了一阵,陈天彪心里开始疼,很疼,一袋一块七,一天拿走十袋,十七块没了,还不止这个数,咋弄。

挡,挡不住,搜,搜不成。那成啥了,防贼哩,娃子们给你干活,给你挣钱,你还把人家当贼。何况多一半是女娃子,咋搜?人家把袋袋子往怀里一揣,看上去啥也没,总不能硬往人家怀里擩手么,那不成二杆子,流氓?不搜又不成,光喊几句顶屁用。

这不是个小事儿。农业社为啥空了,大家你一把我一把拿空了。厂子才有些起色,这么拿下去,了得!他脑子里终于转出个道道,只是……

这天他叫了三成,说这事儿你想个法,得一下子就制往,一回制不住再制就越发难。两天后,三成把法儿想了出来,陈天彪一听笑了,三成就是三成,聪明得没法说。这法儿毒是毒些,但不毒制不住人,眉头一拧,咬咬牙说,中。

两天后的下午,工人们刚下班,正准备回宿舍,墩子吊着一条胳膊喊:“开会哩,现在就进饭堂。”几个工人嚷嚷着,要回宿舍,墩子黑下脸,“厂长等半天了,回你爹的个头,快进饭堂。”工人们录录续续走进饭堂,见陈天彪红着脸,人刚到齐,陈天彪抬起头,竖起两道冷眉,脸一黑,扯起噪子说:“有人一直给我反映,有人私下拿腐竹哩,我不信。我说这是工厂,又不是农业社。娃们都成工人了,还能学大头社员一样私下拿黄豆,腐竹?可有人说,真有这回事,还跟我打了赌,让我搜,搜出来几个让几个滚蛋。我说行,今天,我让墩子带上几个班的班长,去搜一回,先说好,搜了要没有,我陈天彪给大伙当面让错,每人发五袋腐竹,不收一分钱。若要是搜着……”陈天彪显得很难为情,像是下不了这个决心,嘴唇动半天,猛地咳嗽一声,“我也不好说啥,一句话,立马走人。”工人们头哗一下全低下去,脸上青的、白的、红的,一句话,全变了色。墩子带上几个班长,腾腾腾进了宿舍。陈天彪不再说话,开始冷冷地打量眼前的工人。工人们把头垂得更低,觉得那目光是盯着自个的,有几个女娃子手抖索着捂住衣襟,生怕一不小心里面掉出个祸来。饭堂里虽然有点阴,工人们头上却在冒汗,又不敢拿手擦。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有些人腿开始抖,有些身子在颤。完了,这回说啥也完了,想不到会来这一手,好好的工作踢掉了,回去咋跟娘老子交待?再落个贼娃子的名声,一辈子都洗不清。糊涂呵,人家厂长这么放心我们,咋就能干这事哩?厂长说得对,都成工人了,工人咋还能像种庄稼那阵,见啥拿啥?唉,拿习惯了,改不掉,这破手真想一刀剁球掉。咚,一个女娃子心慌得捂不住了,手一抖里面的腐竹掉了出来,饭堂的人全都吸进一口冷气,齐齐地盯住她。妈哟,吓死人哩。陈天彪依旧不吭声,好像没听见东西掉地的声音,眉头紧紧的,脸越发黑了。

终于,墩子领着班长们回来了,谁也不敢抬头,屏住气等待噩运的降临。

“你说。”陈天彪的声音很冷,很硬,目光冲着墩子。

“厂长,这……”墩子的声音有点虚。

“说么,有啥张不开嘴的,有就是有,没有也别冤枉娃子们。”

饭堂里死一般的寂,吸气声都听不见,谁的心都提到嗓门上,这阵子后悔来不及了,听天由命,让人家撵吧。

“是……”墩子不敢说,吭哧着。

“说!”陈天彪怒喝,声音能把人吓死。

“是三成,拿了五袋。”

“啥?!”几乎所有的人都跟着声音抬起了头,齐齐地把目光盯住三成,三成简直羞死了,头眼看钻到了裤裆里。

“三成?三成竞干这种事——”陈天彪简直不敢相信,所有的人都不敢相信,咋是三成,三成也干这个?好,看他咋说。

陈天彪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断然下了决心:“说出的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了,没说的,三成走人。”

哗,人群炸开了,工人们又把目光齐齐聚陈天彪脸上,打死也不敢相信,陈天彪会让三成走人。陈天彪说完,在工人们一片嗡嗡声中,踏着愤怒的步子走了。

工人们像是突然记起啥,哗一下散开,朝自个房间里跑。房间里整整齐齐,像是压根就没搜过,这才松口气。细一想又不放心,伸手一摸,床底下压的腐竹不见了,这才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傻了似地干瞪着眼。

这天后晌,谁也没去饭堂打饭,宿舍门关得严严实实。院子里风一阵吼过一阵,刮得人心里无比难受。眼睛里窝着一股子泪,直想放开嗓子吼上几声。

后来,工人们果真看见三成背着铺盖卷,孤零零地站在大门口。风打在三成脸上,却疼在每个人心里。有人受不住,从屋子里跑出来,站在了三成边上。一个,两个,不大功夫,几乎所有工人都跑了出来,默默地站三成跟前,啥也不说,还说啥哩,能说出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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