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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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这个做什么?”卢君陶不怿,却还是有礼貌,“我和阿叔,本就不一样,论智谋和能力,我做不到宰辅之位,更不可能与他相提并论。他是我叔,我是我,怎么可能会一样。”徐丹枫大笑,“我听说,卢谧山和你一样,都是信佛之人,可为何,卢谧山一手佛经,一手屠刀,最终在洛水,酿成大祸?”
“你是徐皇后族中之人吧?偃师……偃师就在洛阳附近。你这般不忌讳,甚至要入我宅中和我共处一室,是料定了我不会拿你性命去邀功?”卢君陶紧握双拳,没有想到上辈人的杀孽,兜兜转转轮到了他,“我算了算年纪,你应该是徐冀之的孙辈。徐家树大根深,即便诛三族,也有可能会有漏网之鱼。所以,你是来复仇的?徐家和卢家有血海深仇,你此行就是为了杀我?”
“为什么都到了性命这一步,你还是这么镇静?”徐丹枫也不装了,他擒住卢君陶的手腕,日暮途穷,满腔绝望与悲愤,“我是要杀你的,你不仅没拒绝我,还允许我进你的房子,你就不怕我夜里来一刀,结果了你,大仇得报么?”
“道遇寒士,怎能不解衣衣之?”卢君陶不改自幼秉持的君子之风,“你若要害我,有的是时机,我怎能躲得了?所以,我宁愿问个清楚,是谁指使你的?为什么要杀了我?我于时局无所损益,你背后的人,不可能只想着除掉我才是。”
“你……我是凶手,你怎会……”
卢君陶握住徐丹枫的手,“孩子,因我阿叔,你们徐家罹难,你逃亡至今隐姓埋名,也受够了苦。我不管是谁在指使你,你只要告诉我,我就算拼了命也会保你平安无恙。只要你告诉我,就能少死很多人——少很多像你一样的人。”
徐丹枫心绪大乱,用闲着的手抽出腰间短刀,横在卢君陶脖子前,“我现在就能杀了你,杀人!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卢君陶风轻云淡,并没有把闪着寒光的刀放在眼里,“我知道。我的友人,杀的人比我这辈子遇见的人都多。”
徐丹枫于心不忍,卢君陶太过慈和,很少有人对他这样。“罢,罢了!”他愤恨地把刀摔在地上,“长史,你有挚友,即便卢谧山和魏侯犯下杀孽,但你一直都活在太阳底下。你不知道,像我这种暗处扎根的苍苔,连光明正大都是奢望。我也有自己的名字,不过从不能示于人,只能隐姓埋名。”
“可以的。”卢君陶双手握住徐丹枫冰冷的右手,“那是你祖上的过错,与你无关。只要你想,我会向陛下乞求恩典。虽然……我不喜欢靠亲戚关系,但为了赎阿叔的罪,这算什么。”
“可是我想杀你的。”徐丹枫红了眼眶,“你怎么可能会帮一个想杀你的人。”说罢,徐丹枫点了卢君陶的xue道,“长史。”他站起身,深鞠一躬,“我是肯定逃不了的。但……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好人好官多一点。您真的很像一位父亲,哪怕我根本不记得父亲长什么模样,这么多年也没人握过我的手。”
徐丹枫推开门,狂风乍起,擦了泪水,他回过头,“长史,今晚风大,您就待在宅子里,哪儿也别去。”
“徐丹枫!”卢君陶靠在凭几上,浑身像是被定住一般,“你年纪还小,若放下仇恨,还能同以前一样。没有人会怪你,也没有人会……”徐丹枫擡头看着昏沉的苍穹,长夜将至,与天空不一样的是,他再也没有明日,“长史,我这样的人,根本不会有‘明日’。仇恨是我安身立命的最后一口气。时至今日,我真恨为什么没早在他们之前认识你。”说罢,徐丹枫推开门,骑上马飞奔而去。
“主君!”方才在马厩打扫的老仆人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忙冲上前询问状况。卢君陶半身已经不能动弹,只用手指指着大门,“快……太子有难,我说你写,手书一封送至东宫。”卢君陶手指一转,指向腰间放着印鉴的袋子,“落款记得盖章,不然太子见了笔迹不会信。”
东宫侍卫林立,自灵柩入京,戒备便森严了起来。柳洲隐特令不许喧哗,带着谢宛和傅花醉入了长生院。入晡,宫人点烛,院内人影稀疏,一大片的凌霄花开着,暮色隐忍了它的绚烂;百日红和初绽时一般无二,杜鹃掩映其中,颜色最是鲜艳。
这是谢宛第二次来到东宫,她还是不熟悉这里。回廊屈曲,覆道行空,阙楼四角风铃摇曳,伴着亮起来的灯笼,如同晓星隐没在天边。步入堂中,太子设座虚位以待。太子背后屏风,所绘乃是潜龙在渊,一如其现在的处境。
但和巫蛊之祸那次不同的是,太子已经有了锋利爪牙,这次不会再放过任何一人。“积云成雨,云兴而龙飞。”太子请众人入座,“诸位都是我信得过的人,弘泽在此谢过。”说罢,太子躬身行礼,旋即也入了座。
堂前无一人,五十步以外有东宫卫巡视。李弘泽开门见山,“那我便不再赘言了。崔神秀此刻,驻扎在开远门外,他本人则回了崔府,明日入城献节,所以我猜测,此时会生变。召诸位前来,就是为了商讨如何应付。”
柳洲隐想了想,“殿下,令公今日要务缠身,为了防止起疑,特遣我来。卢前辈给我们的信息最是有限,而且,我们也不知道崔神秀究竟会不会今夜起事。如果今夜生变,殿下,令公认为,太子应当入宫。”
“可是,我若是入宫,岂不是惹人生疑?”李弘泽手心冒出了一点汗,穿堂风吹过,依旧吹不干额头的汗珠。这次毕竟不同于之前的巫蛊之变,李弘泽拥有绝对的主导权,“陛下的病日渐严重,我去岂不是昭告天下?这些日子,我负责监国,大小事务基本上都是我出面,百官也猜到了。”
“不,这不重要。”柳洲隐解释,“因为若他们真想把持朝政废立太子——换句话说,若真的走到这一步,太子在东宫,其实是最危险的。如果进宫和陛下在一起,他们尚且会投鼠忌器,而我们也能掌握宫里的风声。旋涡中心,反而更为静谧。而且,谁接近陛下,谁就掌握了诏命所出,这正是令公担心的。昔日赵高假传诏命,扶苏含恨而死,就是因为扶苏与始皇相离甚远消息不通,这才被反贼占了先机。”
“你这么想,他们也这么想,怕不是早已设下圈套,请君入瓮。”李弘泽转念一想,“不过,我也不必这般想。梁王肯定不知我佯装上钩,实则备好陷阱等他们来闯。如此便要麻烦傅大侠和谢女侠,随我一同入宫了。”
谢宛深知兹事体大,不敢托大,“太子殿下,家君说,他也可以帮助太子,同时照应一下我。按照家君的意思,我们可以阳称皇后讲经,把我和傅大哥送进去。但是,只有两个人的话,人手是不是不够?”
“韩重华已在宫禁之中,他手下有二百多人。柳二东宫卫八百,虽然数目上足够。但是这些甲士,并不能护卫在侧。我一直在担心赵成,此人阴毒,当年推波助澜酿成大祸,偏又因为是内侍,备受陛下宠幸不被怀疑。如果赵成想在一室之内对我下手,那可真是防不胜防。”李弘泽想到当年的齐襄公,正是在政变中因身边无防备这才被杀,“你们有没有什么勇力过人的暗桩?能假扮入宫,在我身侧又不让人起疑?”
柳洲隐忽然想起之前和父亲议事,骆明河透露出的二十个军士,“有,有的!按照令公的意思,他们已经安置在平康里的绮霞坊,随时等待殿下调遣。”傅花醉此刻也想了个办法,“估计也只能将他们扮作道士,才最不容易让人起疑。殿下,据桓判官记录,从西境至今,军队里屡屡少人,行至武功县一带,已经少了二百。这二百人星夜驰骑,足以提前我们三日到达长安。”
“也就是说,这些人很有可能已经隐藏在坊市里?那他们为何愿意给崔神秀效命?难道……”李弘泽把仅有的线索拼在一起,“真的是前朝势力,想要借机搅弄风云?此二百人加上萧错的府兵,足够趁人不备,挟持天子从而逼杀我。只是不知,他们会何时出动?我好安排人手。”
“报!殿下,西境都护府卢君陶传书至!”
暗卫送上书信,李弘泽赶忙拆开。
太子殿下亲启:
清河崔神秀,阴结前朝人士,意在佐梁王以成事。臣卢君陶不忍见殿下屈项于小人,亦不愿社稷播迁,祸患再起。北门为重中之重,因利乘便,近禁苑而远东宫。若贼人挟天子以出诏命,则殿下危矣。诚如斯言,殿下宜即刻入宫,近陛下,讨逆臣。臣君陶困于宅室,实无能也,殿下承继大统,臣必稽首长拜以请罪。其乱迫矣,愿太子速!
臣君陶谨拜
读完信,李弘泽心中有了盘算。这封来历不明的书信,字迹粗糙,却因其后的印鉴,有了极大的可信度。此时,他选择相信魏侯的挚友——卢君陶。“看来果然是今晚。不过,我不知道梁王在哪里。估计梁王一党的人早就把梁王藏好了,不想让我发现提前除掉。”谢宛心里一紧,方才意识到太子也是个狠人。柳洲隐宽大的手掌盖在她肩膀上,“没事的,阿宛,有我们在。”
“我当然不怕。”谢宛不是没见过杀人的场面,不过,这宫室喋血还是头一次,“殿下,我去联络绮霞坊的曹胜,待会儿曹胜来了,就可以跟着家君一起入宫。”李弘泽深以为然,把书信叠好放在袖子里,“太子妃已经在皇后宫中,我们一同入宫,之后,你可以去找太子妃和皇后,有她们的旨意,你在禁宫可畅行无阻。”言外之意,就是谢宛要保障女眷的安全,“嗯,殿下,我明白了。”
柳洲隐递给谢宛一枚令牌,“这是太子的令牌,拿着它可从南门入禁苑。不过,陛下宫殿在北边,你自可去坤仪殿见皇后。不到重要时刻,不需要惊动皇后。”
“我知道了。”谢宛拿过令牌,转身出了屋门。太子正了正衣冠,烛台照着他那张斯文瑰伟的脸庞,此刻竟油然而生一股鹰视之感。他手握着腰间环首刀的刀鞘,声如洪钟,“诸位随我进宫面圣。”
星河隐没,夏风薰薰。晋国长公主今日难得入宫一次,话完家常后,便打算去禁宫里安歇过夜。长公主并没有向西,而是转而向北,命侍女提着食盒,走向了北门。北辰为帝王之星,因此,北方有天子气,所以皇帝的居所,在大内最北。这就导致皇帝居住的寝殿离北门最近。
韩暄此夜负责北门防守,他在自己值班的公廨内,正翻着书打发时光。长公主敲了敲门,“驸马,是我。”
韩暄心头实在疑惑难解,长公主甚少主动来找他,近些日子不知怎么突然转了性,对他比之前好了很多。事出反常必有妖,韩暄开了门,依旧和往常一样警惕,伪装出欣喜异常的笑来,“公主怎么突然来找我了。”
“这些日子你负责防卫,也辛苦了。这是我从皇后那里拿来的糕点,今天白日见你吃得少,现在肯定饿了。”长公主打开食盒,掰开一半玉露团,递到韩暄跟前,“多少吃点,垫垫肚子。夜还长,总不能这么扛过去。”
韩暄敏锐察觉到,这份好意并不是出于妻子对丈夫的体贴,事实上这么多年,长公主并没有把他当做丈夫过。长公主前半辈子见到的不是帝子就是猛将,韩暄实在是碌碌无为,想必长公主肯定在心里感叹“天壤之中竟有韩郎”。即便如此,这玉露团里面应该也没有什么毒药吧……他虽比不过燕王和萧憬以及魏庭燎,但也罪不至死吧?想着,韩暄接过玉露团,“你亲自来,过于劳累,这点小事让下人来就好了。”
他咽下去好几口,脑子却不停转……是什么样的糕点,竟让无心夫妻之事的长公主亲自来送?换句话说,有什么东西或者事情,是离了长公主就办不了,或者长公主不放心别人来的……
“公主!”韩暄追悔莫及,握住她的手腕,“公主为王姬,莫要铸下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