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云秋(一)
朔云秋(一)
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
有时候睡着比醒了要好,睡着的时候,梦里的自己还年轻,穿着征袍,□□烈马汗气如蒸。陇山秦山,水流呜咽,大军衔枚,他们连同自己,和蜿蜒天地山川比起来就像一群黑色的蚂蚁。
即便如此,李齐昭还是喜欢这种感觉,他看着自己那双有力的手,上面已经布满了老茧。他不喜欢吟诗作赋,不喜欢无病呻吟的诗文,所以每次宴会都不许幕僚趁着酒劲卖弄文采。魏庭燎却不是,这家伙从小跟李齐昭一起长大,遇见卢君陶后转了性,每天背起诗歌来。
“阿昭,那卢云若当真是神人。我拿古乐府的诗歌考他,结果他基本上都会背下来。”魏庭燎手里拿着一卷诗文,李齐昭瞥了一眼,题头正是卢君陶的小楷,“你怎么最近一直去找他?”
“哈哈,不过是觉得有意思。你知道吗?卢云若信佛,每天在家里,不吃肉不杀生,我问蚊子咬他他怎么办,他不回我了!他打量着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佛经里,杀蚊子也是杀生,像我这样的人叫‘一阐提’,就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来世当畜生。”魏庭燎叉着腰,“但是我又不信佛,佛不渡我,来世是什么,我才不在乎。”
“你一直提他。”李齐昭皱着眉,漫不经心摘了朵凌霄花,把玩片刻扔在一边,这鲜艳的颜色令他生气。而且,当初平定北部叛乱的时候,本不该路过范阳,谁知这魏庭燎不仅去了范阳,还不见当地三老,径直去见了卢君陶这么一个年轻人,“我不喜欢卢君陶,他那个叔叔也是混蛋。洛水边沉了那么多人,活该那个下场。”
魏庭燎听了这话,有些不太懂,便停下来,拾起泥土里的凌霄花,“阿昭,你现在是周王世子,按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们武人征战沙场,现在,加上以后,我们要杀的人,会比卢隐多得多。”
现下李齐昭地位尊崇,他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要赢了,下场如何,就是我们说了算。天子暗弱,没有李家,他当不了皇帝,萧忱那几个儿子眼巴巴等着继位呢。父亲一力拥护小皇帝,这小皇帝要是不识相……”
“阿昭。”魏庭燎眼神忽变,“这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别真做出来。咱们能有今日,全靠义军之名。况且,小皇帝也并非你说得那么羸弱……”
“那跟你我比起来如何呢?”李齐昭绯袍香袋,那红像极了沙场刀剑上的血。见魏庭燎不言,他心烦意懒,“这乱世本就是能者为王,我们怎能久居人下?这位子,我们不夺,自有人夺,与其引颈受戮,我宁愿主动出击。”
魏庭燎看着他,像看一个白头如新的故友,“李魏二家起兵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这才几年过去?你一口一个小皇帝,实在是太荒谬了。阿昭,别的不说,天子现在是你妹夫,如果他生在盛世,定不会如今日这般备受掣肘压制。”
多日公务劳累,李齐昭此刻的脾气也暴躁起来,拂袖怒目而视,“好,好一个盛世。魏仲玄,你不如说,如果生在盛世,咱们一点出头之路都不会有,你到老了都是沙州田舍翁!”说罢,李齐昭打道回府,这宫中禁苑,就剩下了魏庭燎——魏庭燎手里还拿着那朵凌霄花。
皇后李媞走过来,见到故人,惊喜之余多了几分伤感,魏庭燎作揖行礼,拈着花不忍松手。斜阳晚照,花间暑风,李媞看见远处的亭台,“魏将军征战归来,听闻府上多了一个贵客?真是不虚此行。本宫能否邀将军至亭下一叙?”
“自当奉命。”魏庭燎颔首,鬓角毛发如猬,即便戴了幞头,还是难掩这不听话的碎发,他也不怎么打理。年纪未到,魏庭燎还不蓄须,胡茬丛生,征战数月早就像雨后春笋一样覆满了人中两侧。李媞关切地问:“仲玄憔悴了很多,是战场不顺么?你可是常胜将军,之前就算败了也不会气馁,总有办法反败为胜。”
魏庭燎无奈地摇了摇头,凌霄如炽,过几日就该他的生辰了,“倒也不是战场胜败。阿媞……啊不是,皇后,世子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
提起李齐昭,李媞的脸色当即大变,“他?他最近风光得很呐。父亲进封周王,他因长子之故,现在成了世子,朝堂之上,众臣工谁不敢听他的?”
这不是魏庭燎想要的答案,但二人都清楚,臣子做到这份上,封无可封,下一步会如何,再浅显不过了。“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你我毕竟是齐臣,起兵的时候,我只想着赶快结束这个乱世,从没想过反客为主。走到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李媞顿足,盘桓在凌霄花边不忍离去,“我何尝不知道?因为这些缘故,阿憬也并不信我,对我总是多了几分戒备。我也想过劝父亲不要行王莽故事,但后来,父亲好像很生气,我便再不敢提。二哥,我们该怎么办?明明刚入长安的时候,大哥还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候很喜欢阿憬,说阿憬有才能,要辅佐他平靖祸乱,为中兴之主,怎么现在都变了……”
魏庭燎面露愁容,此前敌人再凶狠,他都不会这样。最终,他还是对皇后李媞行了个礼,“臣……不能纾解皇后心头忧愁,是臣之过。”李媞马上扶他起身,“二哥说这些做什么?这局势本就不是我们能解的。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篡逆之事……可能只有我们两个吧。”说着,李媞泪目盈盈,“我和阿憬,就靠二哥斡旋了。”
“有我在一日,你和天子,都不会出事。阿昭虽然心狠,汲汲于权位,但不至于弑君留下骂名。”魏庭燎心事重重,说罢便告退了。
出宫后的魏庭燎并没回自己家的宅子,而是去了卢君陶家。于他而言,卢君陶这里静谧,又有几只猫,是散心的好去处。他进了宅院,没敲门就推门进来,抱起扑上来的狸花猫,“这猫长得也忒壮实了,我真怕它一个猛劲儿,把我撞倒咯。”
正是下午,卢君陶闲来无事,抄了一张一张的书叶,正准备粘起来卷好放进帛做的帙中,“我正打算去找你。你说要学点儿有用的,所以我抄了几卷《礼记》。有些古籍字少,几卷就抄完了,”卢君陶揉揉眼,在卷尾落完款后,就开始挖着浆糊,谨慎地粘每一页的边角。旁边的帛帙,上面早已题了《礼记》二字,围了圈丝绳。
魏庭燎放下狸花猫,俯下身视察着卢君陶的工作,“这字,挺秀气的,我还以为你写的会是隶体,没想到你楷体也这么好看。”卢君陶年纪才二十几岁,却已经练了许多年的书道,可以说会执笔的时候就跟着大儒练字了。李氏为笼络世族人心,这才给了卢君陶一个校书的官职,清闲又不见人,正适合卢君陶的性子。
“隶变行楷,都是要学的。”卢君陶依旧一丝不茍,并没因为魏庭燎的关注而乱了心志。魏庭燎问:“这些你让专门的匠人负责不就好了?我看你这浆糊抹得也不匀,这边冒出来一点,那边又缺了好多,万一脱落了怎么办。”
卢君陶擡起头来直视沈庭燎,“送人的东西,我更愿意亲力亲为。你快过生日了,我要自己动手才肯放心呐。再说了……”卢君陶继续低着头粘书页,旁边的小猫转着脑袋,拖在地上的纸越来越长,魏庭燎为了防止猫捣乱,就把几只“不识时务”的小猫抱走到一边。
“再说什么?”见对方戛然而止,魏庭燎坐在一边问。
“匠人不懂诗书,万一把页数贴错了,我可就教坏你了。”卢君陶笑着,比三月的春风还暖。魏庭燎真是不懂,为什么李齐昭会直言不喜欢卢君陶呢?这么光风霁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有人讨厌呢?
“云若,我想问你啊,就是最近,朝里有发生什么事吗?怎么这次回来,阿昭和之前都不一样了。”
卢君陶一顿,提起李齐昭,心里极为不爽,魏庭燎能察觉出来,这种不爽绝不亚于方才李齐昭听到卢君陶名字的不爽。但不一样的是,卢君陶并不会让对方太难堪,“我每日治经史,外面发生了什么,管不着也懒得管。”
“不愧是你……”魏庭燎小声嘀咕着,“起兵的时候,阿昭还不是这样的。谁知道这几年过去,他心性大变,总是有种算计一切的样子。不过我也不想妄自揣测他,毕竟他现在是世子。”
“他不是变了,是本来就这样,而你只不过是刚认识他。”卢君陶并不想提起李齐昭,对于这个话题也极为敷衍,“我不了解他,但却能看出来,他对我颇有成见。”
“如果阿昭了解你,肯定不会……”
“他会更讨厌我。”卢君陶不耐烦地说道,“世子不喜欢舞文弄墨,幕府也都是权谋机变之臣。我无所谓,人以群分,他们求的东西恰恰是我不在乎的。”
“云若啊云若,你能轻描淡写说不在乎,阿昭可不能。没了这东西,他马上就会死得很难看。我虽懂他,却也不愿意他走入歧途。听说,光儿和他之间有了嫌隙?这可不好啊,他们是亲兄弟,如果有矛盾,无疑是给他人可乘之机。”
“亲兄弟?济北王和先帝也是亲兄弟。”卢君陶冷冷道,手里的竹片依旧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济北王和先帝并非一母同胞,但是一母同胞自相残杀的也多了去了,陈思王和魏文帝也是一母同胞啊。仲玄,我最敬佩你的一点就是矢志不渝,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心志不移的人?半途相遇,道不同不相为谋才是常态。沧海桑田,人和事都在变,不变的反而是少数。”
腊月,皇帝萧憬禅位李戡,周王李戡三推三让后,继位为帝,改国号周,年号武定。李齐昭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弟弟李齐光早就被他用计赶赴燕州,从此之后再无威胁。
因此,李媞就是大周年纪最长的公主,萧憬自昔日皇帝一朝变为国公。齐国公自念负了社稷,颓丧多日,却还是得陪着笑脸道贺。李媞总会站在齐国公身边,为安全计,总害怕自己的兄长趁机杀了萧憬以绝后患。
父亲攻城略地,战功卓著,对萧憬多有礼遇,而李齐昭就不是了。恭敬和谦顺,早就在多年的臣服中消耗殆尽,李齐昭在李媞看来,阴狠如贪狼,有人主之才却无人主之气度。为此,她常常去魏宅见魏庭燎,期望能从魏庭燎的口中探知一些消息。
“太子决计不可能绕开陛下自己行动。”武威侯魏庭燎这样安慰着李媞。现在的李媞不再是皇后,而是晋国公主,魏庭燎得了爵位,是朝廷里为数不多壮年封侯的人,世易时移,令人感叹,“所以,公主放心。不过我心里有愧,答应你的事儿,最后还是没做成。”
“君侯这是说什么?”李媞叹了口气,又是凌霄花盛开的季节了,这种花的花期很长,和紫薇花一起,大红大紫,煊赫无比,“我当初是皇后,都阻止不了,何况是你。”
李齐昭翻脸无情,魏庭燎心有芥蒂,“下一步就该我了吧。”说着,他饮尽玛瑙杯中的烈酒,“节义军是我所创,我和节义军为他鞍前马后,更是在夺嫡的时候毫不犹豫跟了他。他现在得势,以后继位,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节义军抢过来。公主,我太懂他了,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能把事情做绝,但我却喜欢留有余地,他想做至尊之位的君,而我只要当个一军之主就满足了。”
“他一直都这样。若说燕王是凶狠,那他就是阴狠。贪多必失,他……”
魏庭燎嘘了一声,“公主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直来直去的。现在不同以往了,”他不懂为什么李媞对李齐昭的敌意这么大,明明李齐昭目前还没妨碍到李媞,“这些话,跟我说说就行了。”
“你也知道下一步该你,但我要说,下一步绝对不是你,而是我,我和阿憬。就像喉中之鲠,他总有一天要下手。我和他也是一起长大,我会不懂他?你妹妹阿离是太子妃,看在阿离的面子上你不敢跟他撕破脸,可我却不是,我不在乎这些,要是他真的想赶尽杀绝,那我劝他以后当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魏庭燎暗自懊悔,早知道当初就不让李媞看那么多的忠臣传记了。李戡做了王莽,李媞这是要做孝平皇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