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恨
雪恨
封逸把账本整整齐齐放好,剪了烛芯。已到宵禁,差不多也该睡了。他咳嗽几声,喝完谢宁给他准备好的药酒。今日京城讣告,萧宗陵自缢于府邸,大理寺还未定谳,这是畏罪自杀还是以退为进?如此死了,未免太简单!封逸紧握手中杯盏,曾经云淡风轻的脸上浮现几丝仇恨——难道皇帝就打算放过萧宗陵的儿子不再追究了?
崔家能收押起来准备诛族,萧家凭什么不行?难不成就因为萧家和皇后有关系?果然想要报仇,不能等他们黑吃黑,还得是傅花醉那样,提刀闯大理寺刑狱。什么规矩王法,那上头的人偏偏不守规矩王法,凭什么要求下面人守纲纪?封逸越想越觉得气,使尽了气力却不能动那杯盏分毫。
这双手真没用,也就配在四下无人的角落暗自愤恨。封逸看着自己瘦如竹节的手,心里的厌弃又多了几分。功名唾手可得却又如云飘散,他作为寒士,辛苦读书十几载为了什么?
“封逸。”谢宁敲门,“这么晚了,还不睡。”
是了,读书多年,遇见了她也好。封逸胸前一阵剧痛,谢宁发觉不对,推开门进来,“你这病也好久了,阿梵说过,你不能点灯熬油了,整天忙里忙外的。”说着,谢宁夺了封逸面前的账本,“这些,明天看不行吗?非要毁了自己才行?我也跟你说过几遍,找几个学徒帮你分担,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呢。”
“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封逸擡眸看着谢宁,眼里有一股谢宁无法拒绝的哀求。谢宁自知拗不过,就把账本还给了他,“好了,你以后就待在长安,别跟着我跑东跑西的。万一真的连累你积重难返,我会自责。”
这是嫌弃他累赘了?当初风雪夜逆旅相遇,谢宁信誓旦旦,说以后有她一口饭就有他一口汤,皇帝老儿不要的进士,她最受用,现在居然害怕他年纪轻轻病死,连累她阴德受损?封逸心里这么想,说出口的终究没有半句狠话,“这才几年,你就嫌弃我病痛缠身是个废物了?”
“不是……不是嫌弃。”谢宁不知怎么解释才好,封逸心思重,老是喜欢往自己身上揽罪责,偏她吃这套,“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勉强自己做这么多。说实话,雁回城能干这么大,我也没想到。”谢宁坐在了封逸对面,“金陵、洛阳,还有长安和瓜州、敦煌、龟兹,都有几处产业。之前大周建军镇,我自作主张把雁回城之前的坞堡献了出去,让众人搬去了行客营,我知道你心里一直不舒服,那个坞堡是咱们一砖一瓦建出来的。但是你想过吗,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没有前路了。”
“树大招风,雁回城不免和一些朝廷里的人打交道。”封逸怎么可能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他身为朝堂弃子,对待这些人总是厌恶多一些,“包括这次,也是意料之外。”
“我竟也不知该怎么办了。柳令公是个老谋深算的,他斗倒了萧公,现在除了皇帝太子他最大,雁回城帮了他,按理说是欠了咱们人情。可是……可是我看不透他。我们帮他那么诚恳,他还是扣留阿宛当做人质。尤其是想到他对待促成自己一段良缘的冯韶,尚且都那么狠心,甚至纵容崔神秀在江陵杀了几万人,把柳夫人最后的一些亲眷都除了个干净。这是父亲对我说的,要不是父亲这么说,我还不知道呢。”
“阿宁,该担心的不是我们。咱们更进一步,殊不知那柳家也是更进一步。眼看胜利在望,柳令公便不能不为未来做打算。他是个老谋深算的,两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单纯,最居安思危的反倒死在了边疆。我虽不耻与朝廷中人为伍,但也不得不承认,我们需要和朝廷通气。所以就算我舍不得那个坞堡,最后还是没有阻止你。”封逸沉思片刻,“若是没有表态,死的就不是司徒家,而是你我了。”
“我果然不适合守成。”谢宁爽朗一笑,“从当牙人,再到自己经营产业,我总是想起一出是一出,丝毫不计较后果。当年陆贾和汉高祖辩论,陆贾说汉高祖马上打江山,不能在马上治江山,现在看来这话放我身上也绝对合适。”
“你是城主,会看人用人就够了。”封逸忽然想到一个主意,“你有没有想过,几年后稳定下来呢?我看阿宛,很有为主君的风范。她不像是个屈居人下的,更像是主公。除你之外,我们也乐意跟随她,听她的差遣。”
“倒是有这个打算……”谢宁一手支颐,见封逸神色祥和,“这计策里怕也有你的私心吧?我安定下来,你就能和我待在一处了。”谢宁无奈一笑,“若是不能全始全终,我也不介意功成身退。到时候再看看吧,反正我的位子最好是传给女子,毕竟手底下这么多孤女。每次救人的时候,从没想过以后会怎么办,只想着救了便是救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现在一面教授她们诗书和安身立命的本事,一面帮助她们脱籍。即便如此,其中绝大多数都不愿离去成家,想在我这里求个安稳差事。”
“她们很多人被男子轻贱,自然明白托身男子本就不可靠。”
“可是没得选。”谢宁仰头长叹,如以往在深夜辗转反侧怅然若失那般,“她们不像我,没有从头再来的机会,一旦踏错,就再也不能回头。我当然乐意看见她们找到此生相伴的郎君,届时我也当个证婚人,帮她们掌掌眼。”
“你自己不婚,却乐得看见别人结缡。”
“男欢女爱本就天经地义,我不过是这世间最顽固的一块顽石罢了。”
四月初八夜,萧家被查封,萧小玉只好待在柳家。柳念之的意思,是默许了萧小玉这个儿媳,等到柳泊宁丧期结束,再选个黄道吉日成婚。萧讱打算提前回西境任上,便搬了出来到自己在长安的宅院居住。所幸这次并未殃及他——萧错就不一定了,按照皇帝旨意,萧错发配幽州,即日出京。
四月初九早上,天刚蒙蒙亮,远处的山峦像没化开的浓墨,映着一半月亮,促织声阵阵,群鸟纷飞,叽叽喳喳吵得人心烦。萧错和前来送行的萧讱、萧小玉在长安北边的光化门依依惜别,柳渐安折柳相送,萧错不情不愿接过柳枝,别在腰带旁。
皇帝废萧错为庶人——这还是萧错母亲苦苦哀求的后果。萧宗陵一死,魏氏素服举哀,亦自顾不暇,临了只能让自己并不喜欢的萧讱来代她送最后一程。尘埃落定,再无转圜余地,萧错性情大变,并不如之前的飞扬跋扈,与萧讱交谈寥寥几语,多了之前没有的沉稳,“我走了,之后再难回来。萧家上下所有事,就拜托你了。”
萧讱“嗯”了一声,没别的话好说。不过这么多年,萧讱也早已麻木,纵使一夜之间重担在身,也没有萧错预想的惊惶失措和逃避。此时,萧小玉忽然嚎啕大哭,抱着萧错的麻衣不松手,“阿兄……你安顿好了,我就去幽州看你。”萧错轻轻抚她的头,“好了,小玉,不哭了。你以后只有一个阿兄,萧敏行。我是萧庶人,你以后在旁人面前要注意。”
为了妹妹以后能脱离罪臣之妹的身份,萧错只能这么做。身旁押解犯人的差役不耐烦,催促道:“该出发了,不然等天黑都走不了几里地。”
萧小玉眼泪潸然,萧错目光一转,到了柳渐安身上,“我此前多有得罪,你别放在心上。小玉之前不懂事,是我这个当哥哥的管教无方,你切莫因此迁怒小玉。”柳渐安若有所思,心有旁骛,“啊……嗯。小玉和我一般大,说起来我怎么能苛求小玉呢。”
“小玉待在你们柳家,我也放心。”萧错嘱咐完最后一句,深深作揖,柳渐安受不得这礼,急急忙忙把萧错扶起,“这是做什么,哪有年长之人给小孩行礼的。”
别的没什么好说,萧错最后望了一眼长安城,把往昔的眷恋和得意深深埋在心底。他还不明白此去幽州会遭遇什么,只知道之后再难回来。引以为傲的身份荡然无存,曾经以为能依靠一生的地位身份分崩离析,突然发生的一切让他顿生世事无常之感。前些年嬉笑卢君陶佞佛不问世事,事到如今竟有些了悟。
好在他还活着,多少人因政变连累而死?那一切就当一场梦吧。除却国公府世子、中郎将外,他回到了最开始一无所有的日子。前路艰险,万事小心。萧错每走一步,就在心里暗暗想着,劫后余生,一定要用这条命做点什么才好……不然,父亲就真的白死了。
不过片刻,谢宛骑马飞奔而来,柳渐安还在门口陪着萧小玉。连钱白马长啸,谢宛调转马头,天水碧衣衫与清晨还未褪去的夜色相融。她气喘吁吁,冲柳渐安问道:“萧错呢?他已经走了?”
柳渐安不明白谢宛来做什么,明明谢宛和萧错曾经结怨,“嗯,已经走了。阿宛姐你也来送他?”谢宛并无赘言,执鞭击马一溜烟跑远了,长安城光化门外,就这么一条土路,密林森森,顷刻间柳渐安就看不见她的人影。
萧小玉敏锐发现,柳渐安叹了口气,甚至对那个姑娘远去的颙望,也和对其他姑娘不一样,“你那天是想拿着簪子给她吧?我看那个簪子的款式,雕了朵花,又很秀气,想来你肯定是想送给自己喜欢的姑娘?”
柳渐安矢口否认:“道谢罢了。”萧小玉对这种含蓄了如指掌,“不可能,你就是喜欢她才对,我从没见过哪个男子随随便便给人家姑娘簪子的。她是不是还不知道你的情谊啊?那你得告诉她啊,如果不说出来,她不知道,你心里不会很难受吗?”
“那你呢,你有想过把心意告诉裴霆吗?”柳渐安反问。
“本来想昨天告诉他的,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你也知道。而且裴霆告诉我,他已经有婚约了,所以,为了不节外生枝,我就不想和裴霆多说什么。”寄人篱下,萧小玉不敢再有什么妄想。
“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喜欢别的姑娘,你不在意?”柳渐安一板一眼的,萧小玉甚少见他这么严肃。她是客,柳渐安是主,按理说,她不该要求柳渐安做什么,毕竟现在可以为她撑腰的娘家不在了,“天底下能有几个相爱的结发为夫妻呢。”
“这不是你心里想的。小玉,你对我都不敢有所坦白吗?”柳渐安望着她,那双眼温柔多情,和冯绚殊无二致,并没什么咄咄逼人的凌厉,萧小玉不自觉就露了怯,转过头不敢看他,“小玉,你说裴霆有婚约,所以你不敢倾诉衷肠,但我也有婚约啊。所以,这是我的责任,曾经那些年少气盛的妄想,也早该断了。”柳渐安从袖子中拿出玉簪,信手扔到了护城河里,“就不该有的。”
谢宛对谁都是关切备至的模样,或许对二哥带着几分若即若离的男女情意,柳渐安第一次被这么一个大姐姐关心,有些动心也正常。萧错出言不逊,谢宛依旧能策马疾驰前来送行,柳渐安啊柳渐安,你难道真以为谢宛能钟情于你,待你和众人不同?与其说出来大家都不好过,不如忘了的好,“所思如明月,明月不可攀。所思如流水,流水不复返。走吧小玉,”柳渐安朝萧小玉伸出手,“我们该回家了。”
萧小玉牵着他的手,翻身上马,二人并辔同游。人生不得意事太多,这算什么?柳渐安和萧小玉,同是天涯沦落人,果真如萧小玉所说,相爱的结发夫妻能有多少?不是人人都能像父亲母亲那样,相互扶持半生,实乃旁人所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