误会
误会
谢宛今日受邀,去柳府小坐。夜晚的柳府灯火通明,顺着侍女的引导,一路走去侧边的院子,一池的白荷,馨香宜人。谢宛第一次来这么多进的院子,走廊屈曲回旋,走得她快迷路了。“这位姐姐,柳家这么大的吗?”
侍女擎着灯,低头浅笑,“国公深荷重恩,这五进的院子,还是陛下赏的呢。考虑到每日早朝往返颠簸,特意选了靠近宫城的里坊。”甫一擡头,迎面便是柳渐安,“三郎君怎么在这里?”
谢宛一身粗布衣衫,见侍女都披着绮绣,不由得自惭形秽。柳渐安察觉到了对方的困窘,摆摆手示意侍女退下,“你先下去吧,我带阿宛姐去逛逛。”侍女道:“可是二郎君说……”
“什么二郎君二郎君的,我二哥又不在,让你一个奴婢接待,岂不是显得柳家不好客?你下去吧,我自己来。”柳渐安拽过提灯,“走吧阿宛姐,我带你去小荷塘看看。”说着,柳渐安拉起谢宛的手腕,并没有察觉到对方的不适和逃离。
谢宛皱着眉,“这不合适吧,你是浩游的弟弟,浩游又是我朋友,我们还没那么……”柳渐安提着灯,温暖的烛光映着他的脸,“哎,你是我二哥和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我怎么能等闲视之?走吧阿宛姐,你值得我这么对待。我跟你说,最近在路上看见萧错,真是晦气!你以后看见一只花孔雀在大街上,可得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谢宛不解,她并不认识萧错。
“我今天本来可以早点回来的,但是在路上看见萧错,就绕了个远路,好久才回来。”柳渐安没好气地说道,穿过一道门,来到一处小院,“这人真晦气,他喜欢带珠宝璎珞的冠子,穿一身青袍,还喜欢身上佩各种各样的玉,吵死了。我俩不对付很久了,之前在国子监,这人就一直跟我较劲,现在离了国子监,又改不了这臭毛病。”
“哦。”谢宛道,“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阿宛姐,这儿是我平时散心最喜欢来的地方!”柳渐安把灯笼放在一旁,临池而坐,一大片萤火虫飞来飞去。谢宛触目所见是一方缥碧池塘,满池白莲,旁边还有叶小舟,可是这不大不小的池塘,泛舟有什么意思呢?谢宛见过水天一色的热海,波浪翻腾滚涌,比这种人垒成的小池塘壮观多了。柳渐安没见过辽阔天地的景色,只在这方小天地,就不会厌倦吗?
但是谢宛本能的礼貌还是克制住了,“确实别有一番韵味。”
柳渐安爬到船上,谢宛提着灯笼,看见船上有几本书,“你在这儿看书?”
“嗯!因为这里只有我一个人,别人都不会来打搅。大哥早早参军入伍,二哥又往来东宫,长姐出嫁,所以这个地方就我一个人来。或者大嫂偶尔会来看看……不过她经常回魏家,琮儿可能会来。”柳渐安嘟囔着,“阿宛姐,来,一起上船,我带你划一圈!”
“我?”谢宛指了指自己,她还是第一次收到这样的邀请,“这多麻烦……”上次二人共处一室讨论事情,这次就直接“风雨同舟”了?柳渐安还挺没大没小的,明明自己年长他好几岁,有些不太好……
“对啊,不是你还能是谁?”柳渐安道,“最近府上大家都各忙各的,没人理我,长姐也忙着照顾县主,至于琮儿,年纪太小了,跟我说不来。二哥他其实一直都不太喜欢我,没办法,毕竟他和大哥更像。其实从我记事起,我大哥就去西境好多年了——大哥比我大十五岁呢,有些父子相差也不过如此。大哥十六岁参军,那时候我刚出生呢。然后他一年也回不来几次,我其实……根本就跟他不熟悉。我母亲,在我五岁的时候去世,我还没记清楚她长什么样呢,然后每次二哥和大哥回忆母亲,我其实……都没什么印象。所以我一直觉得,”他躺在船上,曲肱而枕,“我不像他们家里人。”
“他们?你为什么这么说?”
“我母亲不在后,长姐就负责教导我。所以,长姐更像我的母亲。她其实也不喜欢我,因为我性子太柔弱随和了,和他们兄妹三个刚烈豪迈完全不一样。而且她后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除了照顾自己的孩子,还得时常回来照顾我。她半个月在柳府,半个月在侯府,两头跑。我父亲也没有续弦的意思,他说,万一有了新夫人,新的孩子,到时候就又该抢来抢去,现在一家子和和美美反而就好。”柳渐安微笑道,“我为什么会柔和呢?可能是因为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母亲日子安稳吧,那一年,是陛下即位的第一年。”
“那时候,陛下继位,柳家和太子荣辱与共,终于苦尽甘来。”谢宛坐在池边,提起灯笼,几只萤火虫飞来。
“上次我不该找你讨论那些的。”柳渐安忽然话锋一转,“我现在才知道,禁军和边防军并没有我想得那么简单。骆君侯为了避嫌,肯定也不能和太子有所往来。”
“你二哥告诉你的?”谢宛轻笑一声,“你才多大啊,十五岁的年纪,那么稚嫩,天塌下来,有父兄扛着。无忧无虑的,为什么要自讨苦吃?”不过,骆明河确实能成为太子奥援,若梁王真的要起事的话,骆明河的边防军,和柳洲隐的东宫禁卫军,就是太子能掌握的所有军队。
观历来政变,从来都是在精不在多。而且法理上,太子占优势,除非梁王咬死太子不忠不孝,以此攻讦,然后暗中把太子杀掉。这样一来,木已成舟,萧家扶植梁王,再以此故将柳氏驱逐。可是怎么找到太子的致命弱点呢……谢宛想来想去,估计也只有皇帝。如果——是说如果,如果皇帝驾崩,梁王起事,说皇帝是太子害死的……谢宛越想越觉得可怕。柳渐安就像父兄羽翼下的雏鸟,即便明白,也无法解决目前的死局。
“我现在更担心陛下了。”柳渐安坐起身,采了一片荷叶,“陛下病重,却仍打算在上巳之后踏青。陛下好像打算去乐游原,那样一个空旷的地方,人多嘴杂,万一出了问题,太子怎么办?但是,我的担心好像很多余,二哥他们自会解决。”
“你的担心没错,这种集会,确实是动手的时机。”谢宛不假思索,“我到时候也陪同去好了,乔装成宫女,估计也没人在乎我。”话音刚落,谢宛就有点后悔。谢宛啊谢宛,你居然又揽下大活!谁也不知道梁王有没有养死士,如果对方真的把事做绝,连同自己也被做掉的话,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不。”柳渐安比之上次似乎更懂事了,“这是他们的政斗,阿宛姐不必牵扯进来。”
“不想牵扯也牵扯多次,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天下大事,我能出一份力就出一份力。朝堂政事也不仅仅是你们这些须眉男儿摆弄的。直到现在,我都没有拖累过你们任何人。但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那个萧错一直找你?你和他有过节?不应该吧。”谢宛想到了都护府的掌书记萧讱,“我见过他哥,人还挺好的,就是不怎么说话。”
柳渐安见谢宛没有登船的打算,“泛彼柏舟,变泛其流。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于是便从小船上下来,与她并肩坐在河边,“萧错跟萧讱,又不是一个娘生的。萧错和妹妹萧小玉,是萧公正室夫人所出。萧夫人呢,为了让自己儿子有世子之位,强行绕过了过继来的长子萧讱。确实很不厚道,但是为了自己儿子,这点儿又算什么?”
“那萧错为什么会一直来找你麻烦?”
“他想让我主动解除和萧小玉的婚约。”柳渐安盘起腿支颐,“这事儿还得追溯到我在娘胎的时候,一次酒宴,还是太子的陛下喝醉了,说我阿娘和萧夫人同时怀着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就结为夫妇好了。谁知还真是一男一女……那时陛下是为了联合萧家,才借着酒劲胡说八道,可是君无戏言呀,这婚事就这么成了。当年萧柳二家还没那么势同水火,谁知道现在能成这样,真是尴尬死人。”
“那你想娶萧小玉吗?”谢宛问。
柳渐安双手撑地,身子微微向后倾,眼睛里有满天星河,“没有什么想不想,婚事都是父母说了算,多少人都这样过来了,我也没想过自己是个例外。不过如果可以,”柳渐安扭过头看着谢宛,即便对方眼里是一池的荷花,并没有她,“我其实也挺想娶自己喜欢的女子,就想我阿爷那样。阿宛姐,你父母是门当户对的,但我阿爷阿娘却不是。我阿娘甚至只是一个江陵逃难过来的落难女娘,被迫卖艺谋生,一次酒席歌舞遇见了我阿爷,二人一见钟情,伉俪情深呀。”
“竟是如此……那柳夫人应该是舞姿绝妙,这才吸引了柳公吧。”
柳渐安摇头,“其实是,我父亲本来有元配,然后那位夫人觉得我父亲碌碌无为,就跟他和离,嫁给了裴公弟弟裴侍郎,生了个儿子,就是我二哥手下的裴丽山。哎,真是造化弄人。后来我父亲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她没想到的。”
谢宛感觉脑袋快转不过来,“裴公?”
“啊,河东裴家,前朝显贵,一直延续至今。兰陵萧家和河东裴家,是自前朝至今依旧显赫的世族。我们柳家,和韩家,都是塞外家族,经过战乱荣登功臣之列。所以,这两派之间,一直都不大安宁。别看我们深受陛下隆恩,但是在他们看来,都是刀尖舔血的刀环上人,蛮横武夫耳。”柳渐安小声说道,“所以我在国子监再怎么聪明,每次拿甲等,萧错那小子还是看不起我。”
本朝之魏韩柳李,起自关西,四个姓氏里,都有骁勇异常的血性男儿,而裴崔萧钟,为关东大族,所谓“关西出将,关东出相”。兰陵萧氏作为绵延数百年的贵族,还真有可能看不起押对宝、步入朝臣顶列的柳家。
“你还挺好的,没有辜负家里的期望。”谢宛话音刚落,柳洲隐就火急火燎自小院门疾步走来,侍女在后面追着,“二郎君,谢姑娘在那儿呢!”
柳洲隐脸色青黑,瞟了一眼柳渐安,就把谢宛拉走了,“诶诶,柳二,你做什么?”
柳渐安仍旧坐在原地,并没有阻拦。夜色如水,他早就习惯了二哥事事抢在自己前面了。只是为什么这次也要这样?明明是他先……柳渐安心里怪难受的,灯笼里的蜡烛快要燃尽,堆叠了一层层烛泪,“你倒还烧着,为我流泪呢。也罢,柳渐安啊柳渐安,你是个有婚约的人了,还在妄想什么。”
“柳二你怎么了……”谢宛被柳洲隐一路拉到了书房,对方遣散了周围的仆人,关上门点起灯,“阿宛,我刚刚在法华寺,看到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这事儿,我想来想去,只能告诉你。今晚负责宿卫的是裴丽山,但我出于谨慎,准备去东宫,而后路过法华寺,就想着进去烧炷香,结果遇见了裴丽山。”
“太子……在法华寺?而且,是背着你偷偷去的?”谢宛一下子就明白了柳洲隐话里的意思。
“太子在禅房,和独孤昭仪幽会。”柳二向窗户看去,他和阿宛的影子距离很远,并不贴近,“我只看见了影子,两个人的影子,就像这样……”他和谢宛错开,渐渐走向对方,两个人的脚横着排列在一条线上的时候,他止步了,“而后,我看见他们的头慢慢接近——你说,这怎么可能是我看错了!离这么近,私相授受,还带了裴丽山不告诉我,这……”
此时柳渐安正跟着二人,也站在了柳二的房间外,看见二人的影子,心里抽痛几分,只听到几句“私相授受”、“不告诉我”,难道二哥怀疑自己和谢宛的关系,然后觉得自己不识时机,竟然在这等危急时刻还想着情情爱爱的……越想心里越难受,只好转头,回了自己的屋子。
二哥……不会也喜欢阿宛姐吧?如果要责怪的话,为什么要拉开阿宛姐不拉我呢?柳渐安摇了摇头,试图让自己清醒,刚刚零碎没听太清,说不定是在讨论什么别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