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
反常
三月初八的夜晚,崔文犀和平时一样,在自己的院子里踱步。天气渐渐温热起来,她解了外袍,只穿了一层衣服,躺在躺椅上小憩,侍女在一旁扇着扇子,一切都很安静。忽然,大门转动的声音响起,她敏锐地听到墙外树木的沙拉声,“谁!”
到现在,她都无比后悔自己睁开眼,因为那一刻,她和墙头一个男子对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急急忙忙穿衣服。墙头男子轻笑一声,待会儿从大门大摇大摆进来了。好一个江湖人,背着长剑,头发也落拓不羁,崔文犀披着袍子,自偏院的小门探头,看得真切。梁王邀请此人进了卧房,后面再没什么声音了。
“奇怪,他这是结交江湖侠客了吗?”抱怨了会儿,崔文犀又解了袍子,露出白藕一般的手臂,准备歇息去了。
睡得朦朦胧胧,她又醒过来。她觉浅,晚上动静不大都会被吵醒,梁王爱喝酒,晚上必定打酒鼾,所以崔文犀一般都是分房睡的。崔文犀正准备接着睡的时候,突然一个大活人站在床前。
“啊!李敬远,你要吓死我啊!”
李敬远握住她的手腕,想把她拽起来,“走,你跟我一起睡。这个床太小了,我比划了半天,觉得自己躺不下。”
“你自己一个人睡去!”崔文犀想要挣脱,但是无果,“你干嘛!还让不让人睡了!”崔文犀瞪了对方一眼,却察觉到李敬远眼里的恐惧,“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
“我害怕。”李敬远幽幽道,“我想跟你一起睡觉。”
崔文犀迅速拉过自己的被子抱在怀里,指着他说道,“你你你……你大晚上的别发癫啊,我告诉你啊,我可是有大哥的,你敢对我不好,我告诉我大哥,我让他打你!”
“文犀。”李敬远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以前的事情是我对不起你,但现在,我真的很害怕,我就躺这儿什么也不做,”说罢,李敬远坐在榻前,靠着床沿,手里紧紧揪着崔文犀的衣袍。崔文犀觉得别扭,就趁他睡着去了外袍,独自一人到门外站着透气。
凌晨的风还有些清冷,偌大的院子空旷得很,穿堂风吹过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崔文犀心里抱怨着,李敬远究竟是怎么回事!之前天不怕地不怕,每天除了吵架就是吵架,现在怎的转了性,每次吵架都不还嘴,没意思。
“王妃。”一个声音在墙角的竹林处响起,“你怎么出来了。”
是刚刚那个人。崔文犀马上变为倨傲神态,“我的院子,我想出来就出来。”她一手扶着廊柱,眼神里充满机警,像被吓到的猫。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来人走了出来,一身干练的胡服,手上缠着臂鞲,腰间还佩了长刀,玄色衣裳在暗处看不大明,崔文犀心领神会,“你是刚刚那位贵客?怎么这么久了,也不走,还待在我家院子,守株待兔呐?”
“确实,我在等你。”男子笑道,“你不是不喜欢梁王么?”说罢他伸出手来,那手掌宽厚,好像轻轻一动就能把她掐死,“我带你走,这样的话,你就不用天天看见讨厌的人了。”
“你谁啊?”崔文犀不快,“我为什么要跟你走?我是王妃,还是崔家娘子,跟一个男人不明不白走了算怎么一回事?而且,你万一要杀了我怎么办?我不可能跟你走的,这辈子嫁给李敬远算我倒霉,不过他不管我,我每天也自在,已经好过很多男人了。”
男子笑着摇了摇头,额前碎发随着风飘荡,“海阔天空,不好吗?自由自在,总比困在院子里的好。”
院子里有几只噪鹃在叫,那声音让人心烦。偶尔传来杜鹃的声音……夏日快要到了,这声音竟然有种春残遍地的哀绪,“那是你。我已经习惯困在小院子里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抗,还不会做羹汤,跟你一起走,就得天天为了柴米油盐发愁。总有一天你会嫌弃我,然后后悔为什么把我带出来。再说了,比起大风大浪,我更喜欢安稳。”
“如果有一天这样的安稳也不在了呢?文犀,我父亲深受你父亲赏识,才有今日,这种恩情,我必会报答。若有一天你想走,随时叫我都可以,我会把你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你想怎么选,我都奉陪。”
崔文犀很不舒服,尤其是被一个陌生男子直呼闺名,于是便提着裙摆跑进了屋内,听见李敬远嘴里喃喃道“文犀……文犀”。
“事情就是这样。”崔文犀紧紧握住卢频伽的手,“那个人说,他父亲深受我父亲赏识?真是怪了。我姑姑是前朝皇后,我父亲当年大败后,就没怎么受到重用。后来,高祖建立大周,就说我父亲是忠贞之臣,这才特意擢了我父亲的官位,赏识?什么赏识嘛,我怎么知道是谁?老是跟我打哑谜。”
“至少目前他看起来并不像是会害你,”卢频伽劝道,“但是那句话,他说这样的安稳会消失?难道说,他们商议的事情,是影响到朝廷立储之争的?梁王匆匆还京……”
崔文犀的脸煞白,“什么?什么什么?李敬远要当太子?不可能吧,现在太子不是入宫侍疾了吗?说明陛下肯定不打算废太子啊,这种场面我真想不到李敬远会怎么当太子……而且我也不想……”崔文犀的声音变得细如蚊蝇,“我也不想当皇后啊,我家那些个兄弟,除了我大哥还算厉害,别的都是草包,万一我当了皇后,太子反击,到时候我就得跟着李敬远一起下地狱了,我不要跟他一起死。”
“你父亲肯定会想好你的退路。”
“不,我是说,我不想李敬远死。”崔文犀有点扭捏,“他也不是什么大坏人,也没到非死不可的地步。而且说实话,他不适合当太子。跟现在的太子比起来,他除了孝顺,没造过反,别的就没什么可称道的了。”
卢频伽若有所思,是啊,梁王仅仅是没什么过失,就足以把太子击垮了——造反,巫蛊,放在哪一个太子身上,都是致命的大罪,只要梁王一脉抓住这两个污点,太子就永远难平众怒。兹事体大,她还是得偷偷告诉……告诉谢宛。
不知为何,她心里面浮现了这个姑娘的身影。
告诉谢宛,就是告诉柳洲隐,继而就是太子,卢频伽,你真的要选太子吗?
卢频伽那一刻无比理智,看过史书的她,不想看到真正有能力的太子被废,而继位者庸碌无能。没想到,身为女子的她,竟然有一天会站在洪流的交叉口,仿佛天下生民的生死,外戚勋官的仕途,都在她一念之间了。
能继位的,只有太子。
忽然,卢频伽心生一计,“文犀,你注意梁王最近的动静,我总觉得,他们要采取行动了。太子一旦受难,整个朝政就会大乱,在燕州,还有陛下的弟弟,如果皇位不能顺利交接,燕王就有足够的动机来搅弄风云,到时候,整个大周就会和当初的……齐朝一样。”
崔文犀想到父亲的遭遇,吓得眼里流出泪花,“我……我一定!太子顺利继位最好,能当个亲王,不比天天提防着有人杀自己好,李敬远为什么非得争一争?”
卢频伽抚了抚她的背,崔文犀趴在对方的腿上,“频伽,我好怕,我不想死。”
“不会的,我们不会死的。”卢频伽无比镇静,“往年陛下在清明和上巳之后都会踏青。之前我托言在家看书,实则是讨厌人多的地方。不过今年,我想和你一起去,因为我想见一个人。”
太子自从初六监国以来,直到今日初十,无一日不勤政,在问政堂和台阁重臣议论完军国大事,就回干极殿照顾父亲,继而在偏殿批阅尚书省送来的公文。公文及处理办法大部分已被阁臣拟好,他批个“可”就行了。但就算是批“可”,在堆积如山的一卷卷公文前,还是会有些累的。眼看父亲已经睡下,他不由得放缓了动作。
前来送药的独孤昭仪和他撞了个照面,他比划着嘘了一声,昭仪便轻手轻脚,把药放在寝殿前的桌子上,遽尔走了出来。“殿下,”独孤的声音很轻,“漠北可有什么军情?”
李弘泽知道独孤心心念念故国,便拉着她的衣角走了出来,“漠北无恙,昭仪可心安。大周意在两国修好,不过边境守将回京述职,我怕他们会借机挑事,幸好唐不器并不打算回来。这样一个文人,出将入相,以后若真能来台阁,我可一定要多跟他相处。”
独孤昭仪无心政事,满脑子想的都是自己的故乡。从漠北嫁过来后,她一开始还能靠着家里的兵力无所顾忌,但随着独孤部的落寞和拓跋部的崛起,她渐渐没了靠山,若是拓跋部也不行了,那自己可以说是真的没有立锥之地。“那就好,那就好。”她站不稳,腿一软差点倒下,“小心!”
李弘泽接住了她。
四下无人,午睡的皇帝遣散了侍卫在旁的宫人。独孤昭仪紧紧握住李弘泽的手,那双宝石一样的眼里,充满了渴望。这种渴望,有求生欲望,也有深居后宫多年,不属于后宫妇人的绮念。李弘泽还没想好怎么迎接,挪了目光就想松开手,“父亲还在午睡,昭仪……昭仪送完药,就能走了。”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你看着我,弘泽。”
李弘泽不敢看,他哪里招架得住这焚身一般的热情。“不可,不可……你是越王弟的母亲……”
“我是独孤珞。”独孤昭仪俯下身说道。鲜卑有收继制,再往前数,也有不少皇帝纳了前一位皇帝的后妃,为什么到了她独孤珞这里,就不一样了?她本就应该与年纪相仿的李弘泽在一起,而不是守着一个行将就木的皇帝,日日勤谨侍奉,“其次才是李幼陵的母亲。”
看来,独孤昭仪把自己的拒绝当成是欲拒还迎了。李弘泽突破了男女大防,既然她想疯,他便奉陪到底好了,“好,昭仪,”那一瞬,他能感受到,自己离当初那个干净理想的模样越来越远了。为了生存,他学着算计,一步一步踏出经书给他的界限,不择手段,简直就是个疯子。想着想着,他用颀长的手指,握住了独孤珞的手腕,眼里又流露出一丝可怜——他知道女人有爱怜之心,看不得昔日有气魄的男儿一朝变得楚楚可怜,“多谢昭仪不弃。”
李弘泽又转眼看了看寝殿内,皇帝还在休息,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他便示意独孤昭仪去殿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门,在廊下窃窃私语。“昭仪,明日我会托言去法华寺祈福,晚上,琉璃塔下见。”
独孤昭仪点头同意,“嗯。”
目送独孤昭仪远去,李弘泽转身回了殿内。良久,独孤珞回头看了看,偌大的干极殿下,早已看不清太子的身影了。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是个疯子,一个在深宫中欲求不满的疯子“□□”。但是她不懂,明明收继制是胡俗,胡人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为何偏偏汉人要讲那么多规矩,难道皇帝死了,她就非得守寡不成?既然要改嫁,为什么不能嫁给太子呢?人之爱欲本就是天性,她才二十出头,不想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日子。
明明还没入夏,单薄的衫子却令她燥热无比,“我想我肯定是疯了。”四四方方的宫墙,本就不该是她的归处,或许在大周的人看来,她从一开始就是蛮夷,不守规矩,还经常穿着不合身份的服制。但在她看来,一件衣服而已,哪有那么多意义?喜欢黄色所以穿黄裙,为什么要跟高低贵贱扯上关系?
疯吧,一辈子疯这么一次也好。